我去皖南,一个地级市。4年前,一个扶贫项目最后论证时我在那里转了一周。旧地重游,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情。4年前,这个市是个丘陵环抱的的小城市。在形形色色的小山丘的簇拥下,市中心只有几幢10层以上的高楼,两三条热闹的主街。当时,我在城中心的政府的招待所下榻。黄昏后很安静,没有北京之类大城市那些千姿百态耀眼的霓虹灯,奔流不息的车灯河,只有大街对面一座正施工的高楼偶尔爆几朵焊花,响几声轰鸣。在大街上漫步很随意,绝不用担心被汽车碰撞,或被喇叭声骚扰。一切让人感觉简单,但踏实,温磬。当时我还对市里的干部侃调,称此地为“世外桃源”。
1. 喧闹的大工地
我们的车刚从国道转入去这个市的出口,驾驶员就惊呼起来:导航仪找不到路了!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导航仪路标左飘右晃,不知该去哪条道。而过去一下出口的便道消失了,横在面前的是横跨的和直走的两条六车大道。驾驶员抱怨说,现在日新月异的发展太多,一年多前才更新的导航仪就迷路了。我们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向过往的车辆“呼救” - 这里空旷一片,没有行人。道路很气派,但车不多。这年月管闲事的人又少,所以等了好一阵,大呼小叫了好几次,才打听到我们该直走去新城。
汽车直奔新城。眼前是一马平川。六车大道两旁,喧闹非凡,推土机轰隆隆正在推坡填壑,整理出一片平坦。没有红绿灯,没有什么车辆拥堵,几乎是瞬间,我们就开出几公里接近了新城。城市真的很气派:路旁是建成的和在建的摩天大厦,新建小区 - 楼群相拥;还有立交桥。看上去,没有北京,上海和广州一线城市的豪华,但和许多成都,南京类二线城市比绝不差气派。
我们在新城转来转去,穿城而过直奔几公里外的郊区,接待单位安排我们住在一个绿树掩映的会馆。这是个有10多个年轮的建筑,但不久前全新装修了,还专门装修了几个豪华,现代和规模的会议室。见到了会馆的老板,一脸的笑容。过去惨淡经营,现在因为新城的开发,这里现在几乎天天爆满。会馆的客房的配置和布置能与五星级酒店同比,只是浴巾略显陈旧。
第二天,市政府来人给我们讲这里的发展。偷个懒,直接引用幻灯片的内容:“2010年,是“十一五”规划的最后一年,市委、市政府带领全市上下以科学发展观为统领,以推进跨越式发展、提高工业化和城镇化水平为核心,紧紧抓住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建设的机遇,开拓创新、克难奋进,全市社会、经济呈现速度快、效益好、结构优、活力强、和谐发展的大好局面”。 “2010全年实现地区生产总值(GDP) 530 亿元,比上年增长38.1 %,比2007的265亿元翻了一番。” “2010年固定资产投资完成734亿元,同2009年相比增长41 %。比2007年的全年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完成192亿元,增长2.8倍。其中,城镇投资573.4亿元,增长318%;农村投资74.9亿元,增长263%;技术改造投资137.9亿元,增长185% 。” “从重点项目看,2010年全市5000万元以上新开工的工业项目共121个,同比增长95.2%,累计完成投资65亿元,同比增长34.5%;亿元以上工业项目53个,比2009年增加27个,同比增长200%。”(如果全部完成投产,产值至少120亿元)。 “全年房地产开发完成投资82亿元,是2007年的5倍。全年房地产施工面积779.5万平方米,竣工面积94.7万平方米;商品房销售面积258.8万平方米;商品房销售额83.7亿元,比2007年的18亿元增长4倍多。”
这一组华丽的数据展示了中国的奇迹,惊天动地的巨变:三年GDP翻番,这样的奇迹人间不多见。更让人激奋的是一切刚刚开始:10平方公里的“高新开发区”,目前“入住率”还不到三分之一。如果开发区按计划建成并招商满员,2015年全市的GDP可能超过2000亿元。人均GDP将达8.5万元。我喜欢刨根究底,还偏爱读政府的资金平衡表,所以报告完后,提问消费品零售和政府财政支出的问题,于是,我又得到下面3张幻灯片: “2010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为194亿元,比上年增长19.1 %,比2007年的118亿元,增长64%。城镇消费品市场实现消费品零售额123.3亿元,比上年增长18.3 %,乡村消费品市场实现消费品零售额71.4亿元,增长20.4%”。“住宿和餐饮业零售额28.9亿元,增长25.5%”。 “2010财政总收入完成 84.7亿元,比上年增收24.3亿元,增长40.2%,比2007年27亿元增加3.1倍;其中地方财政收入49.8亿元,比上年增收14.4亿元,增长40.7%。地方财政支出104亿元,比上年增长21.3%”。 “2010年末全市金融机构存款余额577.11亿元,比年初增加140.27亿元,增长32.1%;城乡居民储蓄存款余额319.3 亿元,比年初增加61.97亿元,增长24.1 %。年末金融机构贷款余额385.56亿元,比年初增加102.13亿元,增长36.03%。”(评议:我不大相信这组数据。GDP为530亿,消费约200亿,投资超过700亿,居然还有近600亿的存款,还净增140亿,存款全是“外来的”,所以这组数据毫无价值)。
根据上面的幻灯片,我很快的计算了如下一组数据:2010年房价3250元/平米,比几年前的1800元/平米几乎翻番,但仍低于全国平均房价4700/平米,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房价还有吸引力”。而商品房销售对GDP的贡献近15%;2010年投资增长41%,财政收入增长40%,但消费增长仅19%。投资是拉动GDP的主力;2010年人固定资产投资29750元,远远高于人均20000元左右的GDP,同时人均消费8500元左右,这就意味着人均18250元(相等于GDP)的固定资产投资是外来资金或借债;政府背负巨大债务,2010年政府收支的逆差是54亿元,人均2350元,目前累计的政府债务为200亿左右,人均16000元。我继续算着帐,并归纳我的思路。
这是一个典型的“承接产业转移”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的基础是“成本优势”- 低价的土地和低价的劳动力。这个市也有地理优势,距离南京,杭州和上海大约3-6小时车路。因此,是江浙沿海地区向内地搬迁和产业扩张的最佳的选择地之一。这种模式明显具有爆发式扩张的特征,因为是以巨额的基本建设投资 - 修路,平地为前提,所以政府有多少钱,开发区就有多大规模的发展。事实上,这个市固定资产投资是拉动近年GDP增长的主力,如果近年没有砸下上千亿的固定资产投资,GDP在3年中翻番是绝不可能的。从现实的角度看,这个市的爆发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强人执政”。虽然“产业转移”是近年凸显出来的需求,但5年前,省政府的一位风华正茂的官员被派到这里当书记兼市长,却是为这10平方公里开发区的“剪彩”居功至伟。他通过在省里数年的“政治沉淀”,获得了开发区开工的“批文”和资本(20亿的贷款)。
只要有资金,修路,平地,建设开发区的可行性就没有问题。所以,作为皖南地区的一种发展方式,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在运作过程中,有两个基本问题:招商和搬迁。工厂从江浙向皖南转移事实上有一个隐含的前提条件:江浙的房价坚挺。工厂搬迁后,原来的厂址用来建设商品房,从而将占有的土地价值和增值变现,不仅可以轻而易举的支付搬迁成本,而且可以暴富。因此,只要江浙房价不暴跌,“承接产业转移”的发展模式就有生命力。市对付头疼的搬迁有绝招。搬迁最大的问题就是搬迁户不接受政府开出的条件而拒迁。这个市长很精明,对付“钉子户”招式独特。他对“钉子户”逐步分析后发现,一般人“一哄二吓唬”之后,都会乖乖的搬家,而大多“油盐不进”“坚定不移”的“钉子户”,背后居然都有“公务员的身影”- “朝里有人做官,所以不怕官”。于是,这里的搬迁一旦遇上“钉子户”,首先“查三代”,再追“舅子老表”,“七大姑,八大姨”,把其在做公务员的亲戚查出来,然后通知公务员所在单位长官。让这个公务员去做搬迁工作,做不通别回单位上班,有的单位长官也“连坐”。这一招有点无耻,但却灵验,迄今这个市也没发生过搬迁闹事的例子。
这种模式有两个主要风险。第一是地方政府近1000亿的债务,相当于2年的GDP,20年的财政收入。如果“承接产业转移”的发展模式减速,债务将成为地方政府的恶梦。其次是环境代价。10平方公里的开发区建设本身就是“翻天覆地”,对现存环境的影响不可小视。而转移来的产业对环境的污染和危害充满变数。因为天量投资已下注,企业进驻开发区是开发区本身生存要务,所以,虽然规划时对招商的产业有要求,但实际运作中,变通难免。和中国所有经济发展模式一样,这里的开发对全市230万人民最终的福利增进有多大的好处,政府并不关心。市里的一位首长在微醉中得意洋洋的说道:几年后,我们这里人均GDP达到8.5万元,在我们这里过日子一定美滋滋了。我本想对他的“平均”补充说明,但忍住了。现实中,“人均”的迷幻,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自然就好起来的执政理念早已深入政府的心,要对此说三道四,就象唐吉珂德和风车打斗。第三天我们离开市城去南部的乡村,一路所见都是繁忙的工地,听到的都是推土机的轰鸣。而且修路,平地似乎远远超过了10平方公里的范围。我被告知,市直属的县政府也趁机建立了几个相邻的“小”开发区。直到我们的车离开丘陵,转入山中,才领略到什么是平静。
2. 劳力紧缺
告别了村主任,我们去拜访村里的另一大户,他在10年前以5万元承包了400亩山地,论资产,现在是村里的首富。他50开外,是个健壮的男人。也健谈,还显富。见面客套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我的后山转转?后山被他分割成三块:矮坡左边自己种树,右边是政府补贴种植的果树,而高山全种毛竹。同行的一位是园林专家,在首富自己种的树林中赞叹不已,感概不已。我向他请教。他告诉我,这里种的全是价值很高的“风景树”,有几株现在是“价值连城”(几十万以上)。难怪会称他为首富,仅这些风景树,价值该在300万以上。
我转向首富问道:怎么会想到种风景树?他笑笑:开发区激发的。新公司要绿化,新酒店要装饰,对于风景树的需求一定很旺盛。我自己也喜欢搞个什么盆景之类,所以我包下这山地后就开始种植,开发区剪彩后,我才从几亩扩大到50亩。我问:投资大吗?他答道:有钱就投,细水长流,慢慢累积起来的。在山脚看过他的毛竹林 - 这是他目前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们在果园前停下。果园大概也有4,50亩,但杂草丛生。同行的专家感叹道:该除草了。首富应声道:早该清理了,但雇不到人。现在雇个壮男工每天工钱至少130元还要管2顿饭,就这个价还请不到人。我前几天好容易请到4个亲戚,现在都在山上砍毛竹,还有一个星期才完工,上面做完了,再来打理果园。
说起雇工,首富很动情,因为他的经营完全依赖雇工。儿子在市里当公务员,偶尔周末回来帮帮忙,而几年公务员当下来,喝酒长进了不少,干粗话却越来越没力气。媳妇过去在家帮忙,伺候二老,但现在孙子该上学了,所以也搬回了城里。现在打理这400亩林地,就全靠他和雇工。所以,他对劳工短缺感触很深。自从开发区剪彩,劳工的工钱就几乎翻了番。因为市里工作好找,主要是建筑工,很多年轻男人都去了。一般的种植,收割,妇女们还能对付,但上山砍树,运输之类的粗话却非男壮劳力不可。同时,由于主要是季节性用工,及时雇到合适的劳工越来越难。本来他计划趁着度假山庄的建设,自己也搞点旅游收入 - 主要靠种的奇树异花欣赏,再建几个亭台,但现在季节工奇缺,工钱上涨,可能办不起来了。
村主任这时插了话:自从开发区剪彩,几年来全村的年轻劳力外出比例超过90%,因为在家门口当工人,太诱惑了。现在没有90元一天,连女工也雇不到。他自己也深受季节雇工的困扰,因为在采茶和采菇季节,他常需要10个以上的女工。村主任对着我继续道:刚才你说我们一斤茶叶要卖200元太贵,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一个女工采茶一天最多能制作一斤干茶,光采茶人工就100元,还要制作,包装。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点评。如果男女平均工钱为110元/天,一月是2420元,一年是29040元。一个人均GDP年仅20000元的地区,凭什么能包容29000一年的劳工工资?
劳工紧缺,工资上涨本是沿海发达地区的困境,如果同类难题让中部地区头疼,这对以廉价劳工为基础的中国制造业无疑是致命的威胁。同时,这样的劳工工钱和GDP比率,皖南地区“承接产业转移”的模式也难以为继。当然,威胁最大的还是粮食生产。要让种粮食的农民的纯收入接近劳工收入,一个劳力经营10亩地的前提下,每斤粮食至少要卖5元以上。否则,土地抛荒难免。
3. 我也要离开
同村主任道别,我有点感概:我前年去开一个国际会,在会上发了个言,说“乡村青年的未来是农业的未来”(the future of youth in rural is the future of agriculture)引起了很大的共鸣,现在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在村里担当责任,是中国农村兴旺的希望。村主任陡然一脸严肃:别这么捧,我过几年也要离开这里的。我一怔:为什么? “我不想我的儿子也和我一样的生活,所以,我首先要保证他最好的教育。”“这里没学校?”“现在都是独身子女,尤其是外出务工,过去近百人的村小,现在就几个学生,为了节省经费,小学就都收缩到乡镇上了,我们这里到镇上有15里路,这几天校车翻车就报道了好几桩,还有没报道的呢?太危险。所以,我儿子满7岁,我们就搬到城里去住。我已经买了套房,现在做仓库,过几年装修了自己住。我现在还是茶叶合作社的“经济人”,我到时就全职这个,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首富在傍边接了一句,我媳妇也是为此进城的。民以食为天,农业是国家的基础,但为何大家都要抛弃农业呢?回程路上车过乡镇,也是个工地,有点紊乱,无序,但有2个最耀眼的招牌:“留守儿童服务中心”;“留守儿童活动中心”。这也是开发区带来的又一个严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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