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0 June 2015

咱——当兵的人

我的住处附近有个装甲兵营。占地面积极大,从几个大门往里看,几乎都像是一个禁止游客进入的公园,只有松鼠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柏油 路窜行。门前几架钢鹿砦把紧闭的铁栅栏大门和拱形安检小门装扮成诺曼底模样。“军事禁区”和“卫兵不容侵犯”的牌子和墙上毛体铜字“为人民服务”互诉衷 肠,寂寞在周遭巡游。我来来回回无数次,从未见过有活物来解救这种寂寞。
有几次见过重型卡车驮着装甲车进出。在我阳台上也能看见这些东西(我不能确定它们还是不是属于武器的范畴,除了车身上有“八一”logo和车上方凸起的肿块那里有一个姑且叫做机枪的架在那儿外,我看不出这玩意和俄罗斯老电影里田里的拖拉机有什么区别)冒着黑烟黄烟白烟在地上跋涉,心想,二战中运送意大利战俘的英国军事运输船“拉科尼亚”号,就是因为该死的燃煤质量烟囱冒着黑烟而被德国U-156潜艇发现击沉的。这都中石油中石化年代了,这黑烟还这么爱出风头。“大山因宫开N指而痛苦咆哮,最后分娩出的只是一只耗子。”我对同在阳台上看着这一堆堆能移动的废铁的朋友发感慨。多安静的地方,多干净的空气,被这些一动就哮喘的废铁坏菜,能不抱怨?
家要他们保,国要他们卫,牺牲一些土地环境税费也是应该。朋友说。我笑而不语。
晚 上,一阵打群架似的喧嚣从阳台涌进。朋友伸头一看。只见大门内昏光下(电也限量供应?)一群迷彩服列队几行,在指挥官的喝令下做各样动作。朋友眯着眼用劲 看,然后惊呼道:怎么装甲兵却拿着防爆盾牌在比划什么?我笑道:保家卫国!“放屁!”,朋友吼道:“有你妈拿着砖块侵略领土的吗?分明是冲着维稳来着。对 付老百姓的人还不够多吗?有城管、警察、保安协警、朝阳群众、武警、消防、特警、防暴警······哪一个不是杀手不是利器?操他妈的!”朋友没素质,我 的酒倒霉。
明天照例能听见邻居的起床号、开饭 号、熄灯号。公帑养这帮荷尔蒙爆棚的家伙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明天的集结号吹响,这帮迷彩人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拿着橡胶辊,要么像吃人的钱塘江潮一 样涌向街头,向着他们的兄弟姊妹——挥舞;要么冲向侵略者等候收割的镰刀,以人肉水稻和人肉沙包的“勇敢”使敌人发抖,就像内战时期使国军抗美援朝使联合 国联军机枪手扣动扳机的手发抖一样······胜利是肯定的,只是和听号起舞的卑微者没关系,“一将功成万骨枯”。
明天还会有硬得射不出而干嚎的歌;“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们确实不一样。你们和真正意义上的军人不一样,和1921年俄罗斯大地上的一支专门的国际部队性质一样——这支网罗了一批社会渣滓并高价收买了德意志、拉脱维亚、巴什基尔、犹太、匈牙利、鞑靼和俄罗斯等族的杀手的部队,成功地在1921227日喀琅施塔得发生暴动时拯救了共产党政府。哦,对了,考虑到现代丘八的被封锁和自身的知识局限,把喀琅施塔得事件略作交待。喀琅施塔得暴动,说起来是军人暴动,实质上仍是农民暴动,因为暴动的参加者大多为新入伍的农民。2.6万 名暴动水兵大多数来自农村,曾经在十月政变中首先向冬宫开炮。喀琅施塔得水兵们之所以感到了绝望而暴动,是因为 “把我们推进这个泥坑的就是那一群共产党。他们现在正戴着共产主义的假面具而高据在我们的共和国之上……让我们来把那些使得工人反对农民、农民反对工人的 共产党员赶走,因为我们已经自相残杀得够了……”。一个水兵在192131日的喀琅施塔得大会上用呼喊来告诉人们为何暴动。

奥 威尔《西班牙内战回顾》一文里讲述他和另外一个人去伏击“法西斯分子”。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一个被“我方”飞机惊出战壕好像是给军官送信的人。“他半裸着 身子,一边跑,一边双手提着裤子。”“但是,我没有开枪,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那提着裤子的细节。我到这里来是打‘法西斯分子’,但是提着裤子的一个人不是一 个‘法西斯分子’,他显然是个同你一样的人,你不想开枪打他。”“这件事说明什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这是所有战争中一直在发生的那种事情。”
战 场中的军人天职是射杀。奥威尔认为一个提着裤子的“法西斯分子”因为提着裤子,就不该射杀他,真是无可救药的天真。然而,就是这种“天真”的情怀,使我们 这个世界上从此多了一个冷峻的良知。和奥威尔相比,那些端着冲锋枪、开着坦克在广场疯狂扫射肆意碾压的“共和国卫士”是什么,我找不出词语。军人射杀平 民,有国际法的原则加以惩治:职业军人不得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借口而逃避进行侵略战争和残杀人民所应受的惩罚。根据国际法的新概念被处死的首个高级军官是德国陆军元帅凯特尔——19461016日,继里宾特洛甫之后,凯特尔第二个走上绞架。只是这样的国际法只是国际法而已——中国不在国际之列。
军队是用来抵御外敌而非镇压民变的道理中国古人都懂。明 万历二十九年苏州发生“织佣之变”。 从六月初六到初八这三天,抗税的织工们将苏州城“诸税官皆次第芟尽”。苏州税使孙隆请求苏州知府朱燮元派驻军镇压被严正拒绝。朱燮元说:“兵以御外寇者 也。吾不能锄奸,以至召乱。若又击之,是重其毒也。且众怒难犯,若之何抱薪救火哉?”大意是说,军队是用于抵御外寇的,不可用来镇压民变。后太监孙隆翻墙 逃走杭州,才算保住狗命。这场由“激变良民”(台湾历史学者巫仁恕语)发起的暴动,由于朱知府深明大义和体恤民情的表态,以及工人运动领袖葛成的分寸感和担当而完美收官。史家感叹:在中国民变史上,“织佣之变”是最值得研究的。目前我们研究的成果是:“暴乱。”

持续几年了,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收到我户籍地政府征兵办公室的短信:“放眼世界,烽烟四起;男儿从军,学子报国。欢迎广大适龄青年和高校学子报名参军。”几年前,就和适龄的儿子讨论过“参军”议题。我记得当年我是这么说的:
假 如你认为上好的大学可能没有指望而希望通过当兵来改变你命运的话,我只能如实相告,那只会让你变得更蠢更坏。首先,当兵是一种信仰。英国王室成员天生皇 家,无需再改变什么命运,查尔斯、威廉、哈里王子们都当兵,而且不是偷着炒蛋炒饭的兵,是真的兵哥哥;其次,当兵是一种责任。我的国家我当然要捍卫,而当 兵对个人来说是最好的捍卫形式。但这是你的国家吗?我感觉我一直是住在一个有边界的大监狱里。如果有人来劫狱,说不定我获得自由,最坏的结果就是换了监狱 长。你听说过囚犯有保卫监狱的责任吗?第三,你说当兵是人生历练。我同意。但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就是你是新兵意味着你的脸会成为老兵的手鼓皮面,等 你成老兵后你的手会自动扇在新来的人脸上。残忍虐待被你们自动生成为“团队精神”。你需要伺候班长像奴隶一样,有一天你当上班长了你的报复意识会让你比你 的班长还像奴隶主。这是另一个监狱,一个人人穿着带有杀人执照的屠夫服的监狱,在那里,你可能只学会两样:奴性和残暴。这两样的合体只能让你退回到浑身长 毛的寒武纪;还有,如果你想升官,运气好对外无战事,那么你需要真金白银的进贡,这是部队不会成文的规矩。我不会也没有财力来支持你这么做。如果有战事, 上帝保佑,你既要有让前面敌方的子弹绕着你飞也要有后面督战的子弹不在你脑后开花的特异功能;最后,有一天你接到命令,要你用你手上的热兵器去扫射像我这 样的平民,你要下得了手,就像非洲叛军抓孩子壮丁,第一道参军试题就是命令他们先用AK47扫射他们的父母一样,你不干,你的父母就会在你面前被叛军用砍 刀一刀一刀折磨而死,然后是你死。如上的分析可能是个别现象(个别现象不能代表整个军队,我们毕竟是“人民的子弟兵”。我这样强调不是因为我理性,有一个 公平公正的心,而是因为我对我言语的恐惧),你碰巧遇到是你倒霉。
“那全世界那么多国家的军人,是不是都像你描述的那样呢?”儿子问。
这 取决于军队是属于谁的。军队属于国家,我们把它叫做“军队国家化”;我刚才举例的英国就是如此。这样的兵,我也会去当。军人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又和个人责 任国家伦理有关,为什么不当?美军《军人手册》规定的礼节禁忌:不要当面赞颂比你军衔高的军官,“当面直接赞颂长官或者上级是庸俗的,无论你对上级多么钦 佩,当面赞颂都有阿谀奉承嫌疑,容易引起误解”。西点军校有关美国军官荣誉准则规定:第一,我们决 不说谎。第二,我们决不欺骗。第三,我们决不偷窃。第四,也决不允许我们当中任何人这样做。以色列国防军有专门的教育部门教导新兵如何使用手中的武器:一 个士兵手持武器就具有了部分上帝的权力,生杀夺予的权力。你们必须避免伤害平民,哪怕意味着你们必须冒着自身生命的危险。这叫军人的保护力量。军人是神圣 的,但如果哪个国家的军人拿着武器到处跟平民说:我是神圣的。这样的军队,就是匪军;当你一进军营,你的首长就告诫你:如果有个十二岁的阿拉伯孩子对你们 扔石头,喊道:“懦夫!”你们就说:“懦夫?好吧,我就是。不要袭击。”这样的兵,你值得当一辈子。
“除了你说的‘军队国家化’,还有那种形式?”儿子再问。
军 队个人化、家族化、政党化、军队就是国家等。国民纳税养军队这个只会花钱的怪物,它却反过来为个人、家族、政党充当恶犬恐吓或者控制纳税人。萨达姆的伊拉 克“共和国卫队”就是典型例子。还有就是军队成为他们完成个人野心的暴力机器,去吞并其他民族、国家。希特勒的军队,斯大林的红军,日本的皇军都是。
“中国是什么?”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无奈。哪儿疼他往哪儿踹。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只好诚恳地撒谎道。

儿子后来当了英文老师。他教“follow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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