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總理李克強在龍門陣地震災區視察
文 /趙思樂
從唐山地震、汶川地震到雅安地震，中共的救災能力和效率大大增強，但這並不能掩蓋中共陳舊的救災思維。維穩至上、控制媒體、對公民社會的恐懼與打壓成為貫穿於救災活動的主導思維。雅安賑災中中共更面臨一個新的問題，由於汶川地震後民間捐助被濫用，中國官方的慈善募款渠道已經毫無信譽可言。
2013年4月20日8時02分，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 7.0級地震。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區汶川縣發生 8.0級地震，截至2008年 9月，死亡人數69227人，累計受災人口 4624萬，死亡與受災人數比為萬分之1.5。
1976年7月28日3時42分，河北省唐山市發生 7.8級地震，在 1979年新華社披露的數據中，死亡人數242769人，直到目前仍沒有較權威的受災人口數據，但根據受災面積和當時受災地區的人口推算，受災人口約在 13328萬左右，死亡與受災人數比約為萬分之18.2。
在中國近四十年來震級最高的三大地震中，死亡與受災人口之比從1976年的萬分之 18.2降到 2013年的萬分之 0.9，乍看之下有着長足的進步，然而由於這三次地震的強度以及發生地區的人口密度、抗震能力和交通運輸能力的差異，簡單的數字對比還不能說明政府及社會的救災能力的變化。
《陽光時務週刊》將從政府反應速度、救災動員能力、公民社會作用等多個角度，深入解讀中國官方和民間在四十年大震救災歷史中的改變與表現。
總理與大震
4月20日16時37分，雅安地震發生後 8小時 35分，新任總理李克強乘坐的飛機抵達四川邛崍機場。儘管他沒能打破溫家寶在 2008年汶川地震中創造的 4小時 42分到達災區的記錄，但中央政府領導人的迅速反應已然博得了輿論和民眾的好感。而 37年前，時任總理華國鋒從距離僅160公里的北京到達唐山，整整用了8天。唐山大地震發生時間距離毛澤東去世僅 44天，地震發生時毛澤東的神智已處於昏迷或半昏迷狀態，中南海內的政治鬥爭達到白熱化，這或許可為華國鋒的遲遲不能動身提供解釋。
資料顯示，經過毛澤東的數次催促，華國鋒才於8月4日前往災區。不過在此之前，中央政府也並非毫無表示。地震發生後一天，《人民日報》發表了中央領導對災區民眾的慰問電，但該慰問電的立足點是號召災區人民在面對災難的同時不忘深入批判鄧小平，四人幫更據此提出：「不管東震西震，不能干擾批鄧。」
時過境遷，無論李克強還是溫家寶在到達災區的第一時間都強調「救人第一」，並都首先視察了醫院和學校。然而相對於溫家寶在震區停留四天並考察了六個重災市縣，直到胡錦濤抵川才返回北京，李克強在雅安逗留不足 24小時的「旋風式」訪問引起了外界的質疑和猜測。即使有「災情不如汶川地震」、「為專業救援工作者留出空間」等合理解釋，李克強在不曾踏上「孤島」寶興縣的情況下就返京的行為仍然是讓人困惑的。
李克強在災區期間最為引人矚目的新聞，是「央視新聞」在 21日凌晨 8時 12分發的一條官方微博：總理的早餐，一碗米粥和一袋鹹菜。此微博被其他大陸媒體廣為轉載後，不少網民對大陸媒體在災難報道中熱衷領導花邊的行為表示反感，更有人認為李克強的災區訪問具有表演意味。
5年之前，溫家寶則憑藉他在汶川視察期間的人性化表現獲得了「流淚的總理」和「溫爺爺」的稱號，民望一時達到頂峰，但在天涯等論壇上也不乏網民對其在災區的實質作用提出尖銳的質疑：「那些只能做嘴上功夫的人請在這種關鍵時刻閉嘴吧。」多個外媒則推測，高層在汶川地震中的積極表現與即將舉行的奧運會和3.14藏獨事件後中國政府形象的急劇下降有關。
軍隊與救援
溫家寶在救援方面的實質作用受到質疑，很大程度由於他在軍隊動員方面的軟弱表現。據新華社報道，溫家寶在赴四川的飛機上已要求軍隊和武警展開救災行動，然而在時任解放軍總參謀長陳炳德事後的回憶中，他在當天 19時才第一次致電距離災區最近的成都軍區要求組織部隊進行救災。然而，吊詭的是，陳炳德記載下的下一個行動，是他在 21時 34分致電距離災區千里之遙的濟南軍區，要求對方組織兵力救災，他稱自己的這個行為是「顧不得平時那些繁瑣的程序」。在當天 23時 50分胡錦濤第三次打電話催促軍隊時，成都軍區的軍隊仍在「準備」，而準備着的人力，僅有一萬人。
軍隊效率的逆轉發生在一個小時後，陳炳德的記錄稱：「一個小時後，經胡主席和軍委首長審批，總參謀部發出《關於參加抗震救災的命令》，調動 3.4萬名官兵參加抗震救災。」
「軍委首長」這個稱呼在陳炳德的記錄中曾多次出現，他多次在獲得時任軍委主席的胡錦濤的指示後都再與「軍委首長」商議方案並請求批准。如此地位的「軍委首長」只可能是江澤民，陳炳德亦出身江系鐵杆的南京軍區。
在當時的軍隊權力分佈圖中，成都軍區屬江系，而濟南軍區則效忠胡錦濤。在獲得胡錦濤與「軍委首長」的指示後，成都和濟南軍區的 22000名官兵終於在 13日凌晨陸續開拔。
跟隨溫家寶的新華社記者曾在博客中記錄下溫在 13日上午的一個電話，溫在電話中對軍方大怒道：「我不管你們怎麼樣，我只要這十萬群眾脫險（汶川縣有十多萬人口），這是命令！」然而儘管他強硬要求軍方在當晚 12時前搶通所有道路，通往映秀的第一條道路在 17日才被打通，距離地震發生已超過 120小時。在陳炳德的調兵記錄中，溫家寶的名字一次都沒有出現。
與汶川地震時的拉鋸完全不同，在雅安地震發生後僅 18分，已有數千軍隊和武警開赴災區；2小時，軍隊到達震中蘆山；8小時，先遣部隊徒步到達最後一座「孤島」寶興展開救援；38小時，通往寶興的道路首次搶通。相隔五年，沒有了激烈的派系鬥爭，即使考慮到雅安地震的受災範圍遠小於汶川，解放軍的速度仍不可同日而語。
行動速度的提升並不意味着解放軍的救援能力出現了質的改善。
2008年汶川地震時，到達災區的軍隊官兵經常被形容為「赤手空拳」。他們面對着幾乎被夷平的北川、映秀幾乎無計可施，在映秀小學官兵用手刨廢墟救人，多人的指甲因而脫落。《紐約時報》曾引述一名中國記者的話，稱地震 48小時後映秀小學的廢墟裏還有許多孩子在唱歌以保持精神，而一天後，歌聲停止了。
當時，映秀已有近 800名傷員被運送到空地上等待直升機的運送，而直到第二天中午，被運走的傷員只有約 10人，許多傷者就在等待中死在了空地上。
五年之後，第一批進入寶興的解放軍仍在用手、鐵鍬或者十字鎬刨挖着廢墟，直升機雖然多次將物資空投在寶興，但不曾能夠通過降落或懸停的方式運輸傷員。所幸的是，此次地震中的傷員相對而言要少得多，「挖到了 14台車，就是沒挖到人。」已經在寶興挖掘了兩天的先遣部隊官員對記者說。
在三十七年前的唐山，中國軍隊也是主要靠手挖進行救援。
媒體宣傳
儘管在汶川地震中，溫家寶的軟弱和軍隊的遲緩表現都不盡如人意，但官方媒體的報道中他們都是無可置疑的英雄。溫家寶流淚的畫面和他在小學黑板上寫下「多難興邦」四個字的鏡頭被一遍遍地重播，類似《汶川地震救災讓世界不敢輕視解放軍》的標題在多個門戶網站出現，與此同時外媒卻刊出文章《汶川地震暴露解放軍不足》。
在汶川地震後的總結性報道中，人民網的主題是《勝利屬英雄的中國人民》，新華網的主題是《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抗震救災》，類似的主題在震後幾乎佔據了所有主要媒體的社評和版面。激情洋溢的話語成功讓大災之後、奧運前夕的中國沉浸在一種振奮和感動的氛圍中。
雅安地震的報道雖然尚未進入總結階段，但幾大官方媒體網站除了報道多名中央領導人在地震中的表現和表達外，在報道中往往着重體現災民得到的救助和救災者的事蹟，這與別國媒體在災難報道中主要體現災難的殘酷和災民的需要全然不同。在官方媒體的時評中，「正能量」「守望」「感動」等詞彙成為了關鍵詞。
唐山大地震的親歷者錢鋼在三十多年後曾這樣總結當時的宣傳報道思維：「當年的思維用唐山紀念碑可以有一個小小的說明，唐山的紀念碑不叫地震紀念碑，叫抗震紀念碑，立足點是『抗』。」唐山紀念碑由四塊碑石向心地組合在一起，象徵含義為祖國人民從四面八方來支援唐山。
三十七年後，雖然遣詞造句的方法已幾經大變，中共面對大災的宣傳思維似乎巋然不動。
汶川地震後，由於災害的具體情況和統計數據在媒體報道和官方信息中極度匱乏，公民個人開始自發呼籲和進行相關的獨立調查。民間維權人士譚作人在2009年2月起草了題為《5·12學生檔案》的倡議書，呼籲民間進行關於汶川大地震期間倒塌校舍的質量調查，然而 3月他即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拘留。2010年 2月，法院以譚作人在與海外民運人士的電郵中談及六四事件為由認定罪名成立，其辯護律師認為法院此舉是用六四事件掩蓋譚作人得罪地方政府的真實原因。
在 2013年4月20日四川再度發生地震時，譚作人正被囚禁在雅安名山監獄，多名網友對其安危表示關切，直到 20日中午有網友轉達了其夫人王慶華表示譚作人平安的消息。
官方捐款通道信用幾近破產
4月21日，河北省中國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在清點捐款。
作為「眾志成城」的重要體現，中國紅十字會在汶川地震中收到的捐款數額被稱為「奇蹟」，截至 2011年 2月 28日，紅十字會累計收到用於汶川地震的捐贈款物共 42.97億。然而，曾經輝煌的紅十字會在雅安地震當天發布的動態和募捐微博中收穫了數萬個網友的「滾」字，截至 4月20日 19時紅十字會僅收到社會捐款14.28萬元，而民間慈善組織壹基金在 21日上午已收到基金會和企業承諾捐款約 4000萬，收到社會公眾捐款 1500萬。
中國紅十字總會及其各級分會由中國各級政府領導，並不受國際紅十字會的監督。在 2008年汶川地震的捐款熱潮退去、捐款者回歸冷靜後，中國紅十字會的三公開支及捐款去向不透明的問題開始進入公眾視野並遭到詬病，更有紅會挪用捐款和濫用公費的傳言。
2011年夏天，公眾對中國紅會的不滿因「郭美美事件」而集中爆發。
年僅 20歲的郭美美的微博認證為「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她在微博中接連貼出照片，展示自己擁有蘭博基尼、愛馬仕包，享受高級會所服務的奢侈生活。網友紛紛轉發她的微博截圖並猜測她是中國紅十字會高官的情婦，更將此作為中紅會挪用善款的鐵證。儘管中紅會一再發聲明稱自己與郭美美毫無關係，郭美美也多次承認是自己捏造了該頭銜，但在經歷了近一個月對紅會和郭美美的人肉搜索後，中國民眾對紅十字會的信任已然消失殆盡。雅安地震發生後，許多網民在轉發或評論中紅會發布的賑災微博時寫道「不要捐款給郭美美」或「去跟郭美美要」。
2012年，一則網帖揭露汶川地震後香港政府和教育界捐建的一所使用不足兩年的中學即將被拆除，此事後來被證明屬實，被拆除的校址上將建起投資達 60億的商業中心。此事使得外界對經中國官方的慈善渠道進一步失去信心，在雅安地震發生後，許多港人表示不願再信任與中國官方有關聯的捐款渠道。
4月 22日，特首梁振英宣布將建議立法會向中國內地捐款一億，此舉引起了港人的強烈反彈，一項網絡調查顯示，近七成港人不支持特區政府捐款。然而就在五年前，港人及特區政府曾總共為汶川災區捐款近 200億元。
民間力量崛起
在官方捐款渠道遇冷的同時，民間組織和個人的捐款通道獲得了中國民眾的信任。截至 4月 22日 18時，作為民間機構募捐的重要平台之一的的新浪微公益共發起了針對雅安的 36個公益項目，累計籌款超過一億。
民間機構中最為成功的的籌款者當屬壹基金，在 2010年正式註冊成功的深圳壹基金是中國第一家由民間發起的公募基金會（即可向公眾募捐的基金會），目前由李連傑、王石、馮侖等名人或企業家擔任理事。在壹基金的官方網站上，披露了其自成立以來的詳細財務報表及工作報告。在中國紅十字會的官網上只能找到 2010年的年報，而其針對汶川地震善款的使用報告僅有數百字。
個人捐款渠道以網名「肉唐僧」的徐志戎所運營的「送飯黨」最為引人矚目。「送飯黨」是一個依託淘寶網店的捐款平台，在每次收集滿 12萬元的捐款後，「送飯黨」將從捐款人中隨機抽取 9人作為審議捐款用途的委員會。肉唐僧團隊將財務收入和支出情況在網絡上公開發布，並承諾帳目每年將由第三方審計。在對雅安的募捐中，「送飯黨」收到的捐款將全部用於支持帶領獨立救援隊進入雅安的公益人士李承鵬。
「送飯黨」並非一個具有正式法人身分的組織，但憑藉民主化的決議過程、收入情況和捐款用途的完全公開，以及肉唐僧本人在公益維權領域所建立的口碑，「送飯黨」獲得了眾多普通個人的信任，在地震首日就募集了超過三十萬的捐款，是紅十字會的兩倍多。
然而，在社會資源迅速流向民間機構和團體的情況下，政府並沒有顯示足夠的應變能力。4月21日下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通知，要求社會團體和志願者不要自行前往災區。這個一刀切的通知既顯示了政府的僵化和無所適從，同時也是無法被真正執行的。即使在通知下達後，震區動員了不少警力在通往災區的各個主要路口設卡，大量的志願者和救援隊仍以徒步的方式通過各種路徑進入了災區，而這些的關卡為了攔截和勸退社會車輛，更導致了卡前一片擁堵，卡後一路暢通的怪狀。
李承鵬所帶領的救援隊就曾遭到了關卡的攔截，而同時在關卡前停下的還有紅十字會的救援車，在一番交涉並請求幫助之後，李承鵬的團隊才得以跟在紅十字會的車輛後面進入災區。李承鵬團隊後來在三天時間內把654頂帳蓬、1250套棉被、100個彩條布、100箱食油、118箱水、10噸大米和雨衣、睡袋、電筒、藥品等若干送進了六個缺少物質的村莊。如果他們在關卡前被有效攔截了，這些物資在被送到災民手中前恐怕還要耽擱不少時間。但其實民間機構同樣沒有完全對資源流向的突然變化做好準備。
中國一個重要 NGO阿拉善生態基金會的副秘書長高天在談及壹基金與紅十字的捐款數額逆轉時，表示他對此既感到欣慰又相當擔憂：「欣慰的是中國的公益市場在過去完全是壟斷性質的，現在終於被打破了，緊張的是現在壹基金的負責人是我以前的同事，我覺得他的擔子很重。」
壹基金本身是一個籌募捐款的平台機構，而捐款的利用則需由許多它的合作 NGO去具體完成，而這些合作 NGO與中國大多數 NGO一樣是發育程度比較低且參差不齊的。高天認為，突增的捐款要如何被合理有效地利用，將對中國 NGO行業提出嚴峻的挑戰：「這個錢能不能花好，可能不光關係到這個基金會的發展，也會影響到未來中國公益行業的發展趨勢。」
歷史上，大規模的天災是政治演變的重要動因。對比唐山大地震以來幾次大震與政治的互動，中國政府有了些進步。希望這種進步能夠更快，也希望這種進步能有更強的動因，不光來自災變的推動，而更多來自人性的自我覺醒和理性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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