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勤又「被離職」了。這是第三次。
一年前他從《經濟時報》去了《經濟觀察報》,仍然做他的新聞調查,還招了一些新聞系的年輕人跟他東奔西跑。我去看他,小辦公室裏堆滿了上訪民眾的材料,他們對他的指望要超過對任何一個信訪辦。那些小山一樣的材料一直壓在他心口上。現在他要離職了,仍然帶着它們走。搬家時擺在院子裏等着車來拉走,牛皮紙袋的信封黃黃一片,在霧霾天裏像黃土坡。
我想起來另一幕,在郊區的小館子裏,外面是髒風吹起的漫天的塑料袋和垃圾。他要一碗熱羊湯,一塊大餅,一根大葱,喀嚓喀嚓地吃起來,像地道的農民。旁邊坐着一個沉默拘謹的男人,緊緊挨着他,像依賴着他,是一個等待國家賠償的愛滋病人家屬。
那是四年前我跟着王克勤去農村。河北邢台,距京城駕車需四個小時,進村則要再多兩個小時。
山是黑色路是灰色
空氣污染得厲害,拉滿了煤塊的大車不斷從街上駛過,煤渣掉了一地,路面也成了黑色。沒有人行的窄路,街上走的人就那樣跟大車一起並列着,小心躲閃着。村裏空氣好一些,但那大石山的縫隙裏吹出來的風打在臉上像刀割,太陽落山後,山是黑色的,路是灰色的,有時走過羊群,有時是突突響的冒着黑煙的農用拖拉機。
農村的土路沒有燈,鄉村夜晚除了風聲也沒別的動靜。王克勤以前來的時候就住在老鄉家,炕燒熱了,水壺放在爐子上,往一個塑料大杯子裏沖熱茶,和老鄉聊到深夜,他很滿足。以往他常往這個村跑,先坐火車再換汽車,再走上個把小時的山路。那一年,有村幹部設計在山上推下一個大石頭砸死他,裝作偶發事故。他命大,晚上老鄉一再挽留,所以他沒走那段夜路。
村裏的人對他都熟稔親熱,只有官員恨他。下到村官鄉官,上到省官和衞生部的官。他不是反共人士,他只是個記者,並且還是黨員。當年他報道了這個愛滋病村,他們是因醫院輸血感染愛滋,又妻傳夫,母傳子,這樣整個村愛滋高發。而後他替村民打官司向醫院要賠償,想給那些絕望的人以安慰和公道。他來這村子不下百回了,只有他敢和他們同居一室,一個桌上吃飯。
做調查記者近三十年,年輕時在省報做專題揭黑幕,下場是開除。他丟了工作,操縱股市的黑社會和官員要500萬元買他的人頭。他那時和普通訪民一樣奔走呼號,心裏絕望到想殺人,買一把長刀想去尋仇再自殺,走到河邊聽到大悲咒,扔下刀對着黃河嚎哭。
因禍得福,平了反,進了京,去了《經濟時報》,他報道的事情都觸目驚心,自己也是命在弦上。他何以有這般勇氣和耐力做這些報道,他回憶剛做記者時他也有懈怠,不愛下鄉做調查,父親大怒:你別忘了你是農民的兒子。
觸目驚心命在弦上
《經濟時報》因為他在職,連累幾任主編辭職,但他停不了,做深度調查是他認定的職業命運。官員想找他的茬也難。「我每個數據都確實,每個事件都採訪上百人,我從沒有攤上過誹謗官司,真相面前,他們能奈我何?」
而內鬥還是扳倒了他。他被報紙內部定成了「反黨反社會分子」。別有意味的是,王克勤恰恰是黨員,他又恰恰是對中共仍然沒放棄最後的信心。
《經濟觀察報》幾乎是「收留」了他,做為新聞調查部的主任,他的月薪是3000元。
只是一年,他又被迫離開。我問他緣由,他說有外部壓力,也有內部理念分歧。中國何其遼闊,而新聞界總是容不下他。
他和艾未未曾同獲《時尚先生》的雜誌頒獎,他知道這獎的意味,同意去領獎,又不巧看那紅毯上的各路精英秀,心裏不是味:人模狗樣的。你連人權都不知道,連人都不是。
他和那些精英同座無話,和訪民在一起卻自在得有如鄰家大哥。在紐約無法回國的維權人士高耀潔,在河南受軟禁的時候,見到第一次謀面的王克勤,脫口而出:想你想得肝腸斷。
他命好,妻子是佛教徒,寬厚悲憫,與他是同路人,跟他過着清貧又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從無怨言。他在郊區昌平的家,乘地鐵要兩個半小時才能上班,夜晚他總是飛跑着去地鐵站趕尾班車。
中國最有名的新聞記者目前是失業,他也年近半百,不知尚有機會開出新路來。
王克勤不是苦情的角色,憤怒時大手一揮,講話時大嗓門,震得玻璃門直響,有時他會氣得笑了,朗笑三聲,以示無畏。
我問他有何打算。他說:暫且休養生息。
我想起他平日裏喝極釅的茶,抽辛辣的煙,是因為勞累也是因為常年積鬱和憤慨。現在天高雲淡,他該有時間散散步,望望天,然後再去望人間。
家住郊區,王克勤上班乘地鐵要兩個半小時,夜晚總是飛跑着去趕尾班車。
王克勤不是苦情的角色,憤怒時大手一揮,講話時嗓門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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