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下似乎无人不知苏东坡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学术圈子里的讨论,就往往局限于小范围,日久天长,连语言都公式化,身在其中者往往还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已经满腹经纶,专业感觉强烈,术语一连串,但实际上却经常看不到一些基本问题的症结所在。局外者则不同,很有可能只言片语就能点破玄机所在。福山对于艾斯莫古鲁和罗宾逊今年新作《为什么国家会失败》的评价就是一例。
这本书起了一个很大的名字,并意图解释人类历史上“权力,繁荣和贫困的根源”这样一个宏大的课题,可以说是相当得吸引人,尤其是对第三世界的读者。(就我所见,连中共中央编译局网页上都介绍了此书。)再加上开篇既是数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和一些名望极高的学者的强力推荐语,自1972年诺奖得主Arrow开始,到1987年诺奖得主Solow结束,共13位,直觉上令人感觉不容置疑这将是一部绝对的经典之作了。我自认也算是读过些书,但也没见过这般令人头晕目眩的豪华站台阵容。此为惊奇之一。
不过问题也就出在这超级豪华站台阵容中。推荐人中名列第五的是大家熟悉的著名政治理论家 佛朗西斯•福山,当年曾经以《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一书名满天下,这部著作直到今天还是很多人批判的对象。有意思的是,福山虽然在这里对该书做了推荐,称两位作者是“顶级的发展问题专家”,但回过头就在自己的博客中对这本书做了相当尖刻的批判,甚至使用了“很不满意”这样的表述。一般而言,欧美学界的学术批评都是比较客气的,话能讲到这一步,也比较罕见。两位作者也发表了回应。对我而言,是读此书的第二个惊奇。
福山的博客评论,首先表现出了一个政治学者对发展经济学界整体的一种强烈怀疑。对于MIT贫困实验室里埋头于微观层面实验的经济学家们,福山并不隐瞒自己对其研究有效性的质疑。对艾斯莫古鲁和罗宾逊两位知名度甚高的学者,福山也没有留多少情面,而是直截了当点明了其研究结论 1. 制度会影响经济增长;2. 政治角色决定政治制度, 根本早就是天下皆知,倒是“发展研究圈子 (development business)里的不少人还稀里糊涂”。在这里 business (生意?)这个字可谓是讽刺意味十足?而更令人尴尬的,则是福山进一步挑明了这两位学者的研究结论与诺斯等人在2009年一部书中的结论并无二致 (no real difference)。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这样的结论等于宣判了这部书的死刑。
在接下来的篇幅中,福山继续批评了本书在研究方法上的问题。从一位娴熟于哲学评论的政治理论家的角度,很显然,福山对于这种以还原论为基调的“剥洋葱”式的社会问题研究方式根本不放在眼里,很轻松就指出了作者在归类总结过程中的种种疏忽大意和前后矛盾,并不客气地指明这些问题“大大降低了该书的价值”。不仅于此,福山更连带上大名鼎鼎的诺斯一起批判,连篇挖苦经济学家对历史问题(尤其是英国历史)了解和解释的浅薄。比如制度经济学家一般把1688/1689年的“光荣革命”视为英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年份,而福山则指出事实上英国的财产权利和商业文明起源远远早于这个年份。不懂英国“普通法”的渊源,就没法谈英国政治的变迁。
到底是长于为文的政治理论家,福山把给作者最精彩的问题放在了最后。中国,如何解释中国?(我甚至有一种直觉,福山在一开始读此书时就在寻找作者关于中国的论述。)“中国的市场不完善,金融没有放开,财产权保护滞后,法制不健全,政治不透明”, “如何解释中国的经济成功?”福山虽然认同作者的观点,即中国模式不可能持续很久,但对于作者在此处解释乏力也表示了遗憾。至此可以说,在福山的眼中,这本书五百多页的大部头著作根本就是一个失败,因为它没有办法解释中国现象,“人类历史上最强劲的经济增长”,从而导致前面所有基于历史的理论构建全部破功。
写到这里难免有人就会忍不住要跳起来,“这完全是学术之争,何来大惊小怪。换一个人写篇文章把福山批判一通不是一样”?这里就要讲出我的第三个惊奇,也是本书的另一处硬伤。我个人有一个习惯,读一本书,首先看介绍部分,然后是引用文献和索引部分。一点经验而言,对于稍微有些文献积累的人,大致看一下文献部分,就能知道作者的基本理论套路和推理走向。关键字索引有时也很有用。举个例子。几年前曾经有一本书《中国大趋势》被民间读者评为“年度最烂十本书”之一。作者纳斯比特,多年前曾经出过一本《大趋势》,一度有名的未来学家。但以后也就不见动静了。后来发现“中国模式”急需洋面孔的赞美,于是万里跋涉求财中土,还担任了两所名高校的教授职位。我虽不知中国读者如何火眼金睛,马上就识破洋垃圾的真相,却也从该书的文献部分看出端倪。这是一部“奇书”,全部的引用文献,就是从各地官方的“安徽日报”(A)到“浙江日报”(Z)中来。
这次读这本书,看过文献和索引之后,令我感觉有些惊讶但也能理解的,是作者完全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出发点。这本书理论的一个重要参照物,是英国的历史。作者将其称之为人类“历史的转折点”。而任何对社会演进历史有所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近现代英国对世界文明最大的贡献和冲击之一,就是它的一批大思想家和他们改变了世界的思想体系。不了解这一点,就不会明白美国独立战争、法国革命与水泊梁山聚义厅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间的区别。然而不幸的是,本书的作者在长达五百多页的著述中完全没有虑及比如英国的自由主义、宗教传统、土地制度、法律制度变化等对于英国社会演进的影响,而是把很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诸如王朝更替和具体的技术发明上,试图寻找一个万用的公式出来。虽然作者也注意到了权力关系的变化,但远远不够重视,以至于这本书在事实上就是一部工具使用手册的性质。事实上,持此看法的并非我一个。我在网上结识的一位与两位作者很接近的网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直接就说明了“AR的问题在于哲学”思考太欠缺,早晚要回到“思想史”。
对于那些读过并理解福山名著《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的读者,此时此刻就会很明白为何福山会对此书大加批评,以至于到了要全盘否定的程度。福山盛名的《历史的终结》一书,本身就是一部哲学评述,涉及到历史上对人类社会影响最为深远的几位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等人。而福山在书中的基本结论,并不是一些人简单理解的资本主义对共产主义的胜利。在他看来,历史的终结乃是关于哲学原则的讨论,资本主义民主并非完美,但其背后的哲学原则战胜了马克思主义相对于黑格尔哲学的历史性倒退和扭曲。知道了这一点背景,掉过头来再看艾斯莫古鲁和罗宾逊对于人类社会演进途径的解释,只能有一种惨不忍睹的肤浅感觉,更不要说福山这样的理论高人了。首先在他们的论述中找不到“人”和“人性”的位置,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完全没有灵魂的一块木头。福山当年讨论的一个重点是推动历史的原动力,而这里的解释则相当含混。进而经济学的基本假设,即普世人性自利和行为理性,也无法解释何以不同国家社会会有完全不同的演化路径,即走向所谓extractive/inclusive。
福山作为政治理论学者对于经济学的怀疑也并非简单的门户之见。在国际发展问题上,实际上占主导地位的经济学者自己也承认束手无策。而这也与经济学本身特有的研究方式和思想方法大有关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哈佛经济系主任 威廉姆森专门给第三世界写过一本书,论及第三世界的发展问题。在书中威廉姆森简单地把英国历史上的城市化过程总结为英国经济起飞的原动力,鼓励第三世界国家如法炮制这一点历史。到了前年,另一位哈佛经济学家教授 格莱瑟出版了一本书,《城市的胜利》,同样沿袭了威廉姆森的理论,用英国的历史为例子,声称城市化是第三世界解决贫困和贫民窟问题的唯一途径。但实际上,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就能想明白,英国历史上贫困问题的解决,与大英帝国的世界范围扩张紧密相关。是最廉价的原材料、劳动力,最广大的市场,推动了英国经济起飞和贫困的消除。而今天的第三世界国家,有谁能重复这一段帝国的历史?我专门去图书馆查阅了英国福利政策的演变历史,很容易就证明了这点推理。简单而言,从一个经济专业外人士的角度看,虽然福利经济学和制度经济学的出现,已经是对传统经济学体系的重大修正,但其深受科学主义影响的烙印仍然很深,以至于忽视了“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样的古训。
最后从写作的角度谈一点对福山书评的总体看法。这篇文字对我最大的提醒,是一份书评并不是在简单地讲述一本书的内容,第一部分如何,第二部分如何,整体印象好或者坏。一份优秀的书评中,评价的对象只是一种媒介,或者一个机会。最重要的,则是评论者对自己思路的深度挖掘与整理。
福山博客文章: http://blogs.the-american-interest.com/fukuyama/2012/03/26/acemoglu-and-robinson-on-why-nations-f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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