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3 August 2012

張天潘:城市改建—— 一場城市生與死的考驗

南方都市報 23-8-2012

據報導,中國河南開封擬將該市老城區改造成近20平方公里的旅遊區,重現北宋汴京。要實施該工程,十幾萬市民將在未來4年內從老城區搬離。這個項目僅拆遷費用就需1000億元,而開封市的財政收入不到50億元,這被稱為一場豪賭。後來,開封政府回應稱他們並不是想要複製一座汴京城,而是要借助老城區棚戶區改造,實現城市在內在風格上的統一。資金來源方面,採用的是國家政府補貼、企業投資、銀行貸款相結合的形式。開封市委書記祁金立連發三條微博,非常明顯的表明了對這個工程的態度:「儘管記者的報導不是我們的準確表述,但開封確實需要這樣做」、於我們有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壯志於、於一定會打造出一個外在古典,內在時尚的富有文化特色的國際文化旅遊名城於、於開封的舊城改造,新區開發,缺的不是錢,缺的是好項目,缺的是市場運作於。

這其實不是新聞了,中國這片大地上每一個城市都在做著同一個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美夢,城市豪賭屢見不鮮,比如,全國竟有655個城市正計畫於走向世界於,200多個地級市中有183個正在規劃建設於國際大都市於。每一個城市似乎都在使盡渾身解數將自己的城市文化資本放大、透支,甚至不惜虛擬再造。但其實在這樣的豪賭中,打的是文化牌,其背後在推動的邏輯卻是政治邏輯與經濟邏輯,對於真正如何建設每一個城市自己獨特的城市文化與文明,卻少有清晰的認識與定位。由此,每一次的城市改建,都讓城市面臨著一場生與死的考驗。

城市文化建設沒有文化邏輯

1980年的國際城市設計會議上,寫過《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的Jane Jacob各斯指出:「大規模規劃只能使建築師們血液澎湃,使政客、地產商們血液澎湃,而廣大群眾而總是成為犧牲品。」雖然她研究物件是美國大城市,但放到現在的中國,也是具有警示性的。而於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壯志於,無疑是這種熱血澎湃的真切反映。這種澎湃與豪言壯志背後,是城市規劃的於權力主義於的寫實,僅僅是屬於少數人的權力美學盛宴,勾兌著商業資本的美酒,成為一場城市主宰者的狂歡節,於普通民眾早已漸行漸遠,離真正的文化保護也是十萬八千里,這是典型的政治邏輯。

面對龐大的拆遷費用和建設費用,開封方面已經坦誠採用的是國家政府補貼、企業投資、銀行貸款相結合的形式,且開封市委書記也聲稱了於缺的不是錢,缺的是好項目,缺的是市場運作於,這就意味著,整個專案將是政府保駕護航下的商業運作。由此可見,開封的舊城改造、新區開發,本質上與文化保護或者城市宜居的改善等,並沒有關聯。至少目前看起來,這兩方面不是考慮的範圍內。而這正是當前中國城市建設的一個普遍弊病。

在以專案的形式的市場運作下,商業介入,必然涉及到利益分配的問題,企業與商人遵從的是商業邏輯,追求經濟利益為上,這是毋庸置疑也情有可原的。雖然不乏有些企業具有較好的社會責任感,但這畢竟不是企業的職責所在。所以,企業是無法作為城市文化的保護者、創造者,承擔這樣的公共責任和歷史責任的,它們必然是追求如何能夠使得自己的項目利益最大化。而利益最大化的實現,往往就是照搬其他城市或國家的模式,無非建立千篇一律的商業街、遊樂園、樓盤等等。古城以及文化遺產,此時也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背景而已,比如日前一個報導描述的,江蘇蘇州市贊威置業有限公司就在其宣傳中標榜於據守拙政園原址內文物級土地於,利用拙政園的名聲炒作樓盤。而這些一旦失去價值或者成為負擔,將很難避免面臨拆除的命運。今年1月,北京東城區北總布胡同的於梁林故居於因該地塊的商業開發而被違規拆除;還有北京市級文保單位、明代民族英雄於謙祠所在的歷史環境西裱褙胡同已蕩然無存,於謙祠淪為高樓下的盆景。於維修性拆除於或於保護性拆除於實質上都是在榨取了文化價值之後的破壞與遺棄,這是商業邏輯的真實面目。

正如有論者指出的,城市規劃宏觀指導層面上體現長官意志、微觀技術層面上的簡單工程化和規劃編制的市場化傾向,更深層次上還是缺乏對城市本身價值的發現和塑造,文化保護卻沒有文化邏輯,城市無法體現其固有的價值觀和人文關懷。而文化的邏輯顯然重點在於挖掘文化的本質與內涵,原則應是非功利性的、多樣性的、審美的、精神性的、保護性。各地拆舊建新的熱潮,就在這樣的過程中,充分發揮了政治邏輯與經濟邏輯,有意無意地忽視文化邏輯,把每一個城市的傳統,進行的切割與隔離,將真正的文化改造成了不倫不類的偽文化,更忽視了對於人的細節呵護。

城市建設浪潮下的偽文化過剩

在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拆毀破壞之後,大部分的城市都與自己的傳統徹底失去了連接。但在旅遊經濟等的刺激下,無數個城市又開始了向後轉,紛紛開始挖掘自身的文化遺產,哪怕沒有,也要生搬硬造出一個,從湖南新晃縣建於夜郎古國於、到山東安徽兩省三地爭奪西門慶故里,建於金瓶梅文化旅遊區於,再到浙江慈溪申報餘秋雨老宅為文物保護單位等等,無數的案例都一再在揭示中國的城市管理者,是如何在絞盡腦汁地製造偽文化,也讓我們更加清晰地認識了當下那些所謂的文化搭台經濟唱戲下的偽文化,是如何的盛行乃至過剩的。

之所以稱諸如上述這等案例為偽文化,主要是其有兩個特徵,一個是假借文化之名,在進行著非文化的開發;還有一個是憑空製造出來的於文化於,而這兩個特徵,基本上就構成當下一些地方文化建設的主流。這樣的文化不談真正的文化自覺與文化保護,假古托今、複製粘貼,而且從頭到尾充滿著政治邏輯與經濟邏輯上的功利主義色彩,只能是一種偽文化。而正是這樣的偽文化的盛行,各地的重複建設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具體的案例,只要稍微回顧一下近些年的各個難以平息的故里之爭,也就一目了然了。開封在此次的重現北宋於汴京於城,在修葺了那些斷壁殘垣之後,這個城市也難以重現《清明上河圖》中那種真實的生活氣息。於外在古典,內在時尚於的實質就是對現代城市居民的疏離,對當下商業開發的逢迎。

在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這番建設之後,於是偽文化過剩現象也隨之逐漸顯露出來了,到處都是嶄新的於文物於,但細細觀察卻都是一片片由贗品組成的市儈建築物。一旦這種偽文化過剩地爆發,其後果會怎樣現在還無法得知,不過看到一個案例我們就該有所憂慮了:深圳市雞公山於中國飲食文化城於曾被列為深圳市重大建設項目和深圳規劃於十大旅遊專案於之一,占地約2.38平方公里。相關部門曾預計2008年招商,2009年開張。然而,建築群規劃建設10年,如今投資進去了八億,收穫的是雜草叢生和零星的遊客。

當然,這樣的案例,似乎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與借鑒。每一次一個城市的大張旗鼓的規劃與建設,總會引來很多的質疑與建言,不過可惜的是,輿論質疑的浪潮並沒有勸阻住資本在權力開道下的蠻動,開封也不例外,在當地的當權者看來,於確實需要這樣做於、於我們的'開先''復古'戰略一定會快速推進於,誰也攔不住我們!

城市需要什麼樣的文化與文明?

不管是什麼國際化大都市還是國際文化旅遊名城,城市歸根結底都是給人居住的,因此,也就是說,不管城市的定位是什麼,其最終的目的應該建設一個有人性化的、宜居的城市,否則其他一切都是無意義的。

在中國當下眾多爭做國際大都市、國際文化旅遊名城等等的城市建設狂潮中,的確發生著於城市之死於現象,城市的建設開始與文化歷史斷裂、與居民割裂。城市是不斷在擴大,但卻不斷地在暴露著城市不宜居的缺陷。正如著名作家龍應台說過:於看城市,有很多線索一個城市可能有氣派輝煌的高樓林立,但是如果一場短短的夏日雷陣雨就使得市區淹水,得撩起褲腳過街,你就知道,嗯,下水道系統沒做好。大部分的市長們喜歡先做地面上大家看得見的美麗工程。於如今,北京的一場大雨,儘管人們已經把緣由歸於天災,但無論如何,造成了三十多人的死亡,難以數計的財產損失,足以讓一個大城市一夜之間,顏面盡失。那麼,中國這些多所謂的要做國際化大都市的城市,在一場大雨面前,又是如何地一次次地在開國際玩笑?

社會學家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肉體與石頭:西方文明中的身體與城市》中試圖告訴我們,文化在創建和利用城市空間方面曾經起到過重要的影響,但現在的城市理念卻在造成文化的缺失和人們心靈的麻木,現代城市建築的空間,正在於規訓於人們的肉體變得感覺遲鈍、麻木,孤獨地求生存。桑內特認為,絕大部的現代建築都已失去了外觀上的美感;呆板、單調,整個都市環境讓人了無生趣。他強調暢通、迅速和舒適構成了迄今為止的現代城市設計的模式,而這種設計給生活提供了便利,同時也排斥了人的身體對城市的參與和在公共空間的停留。過去的公共空間不存在了,個人主義取代了集體意識,人們的感覺和感受的能力越來越弱,舒適和快速是以麻木人的心靈和同情心為代價的。人類只有重新回歸身體,回歸感覺,才能真正恢復被現代城市文明所排擠掉的人的身體和文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公共關係。用通俗易懂的話說,就是城市要秉承於以人為本於的理念,實現城市的宜居與安居樂業,同時由己及彼,人們會瞭解別人的感受,產生公眾之心。在城市的堅硬無法征服的背景下,努力去促成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城市,實現一個有著積極參與的公民的社會,人們積極參與公共活動,在社會中主動積極地追求自身利益的市民社會。

實際上,當下人們對於這種城市建設的渴望,已然勝過對於諸如國際大都市、國際文化旅遊名城等政績虛名了。人們往往不在乎這種宏大敘事的,而是希望自己的社區有無好的活動空間,自己的片區有無好的環境,等等種種與自身密切關聯的城市細節。城市,不應該是鋼筋水泥森林,人不應該會感覺在這個城市裡疲憊不堪,或者迷失其中,更應該有一種公民的歸屬感,而不是像候鳥或者異鄉來客,像流亡一樣,不斷地從一個城市逃竄到另一個城市,尋求那麼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安定感和歸屬感。好的城市,能夠讓我們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感受著城市生活的美好,可以在冬日的暖陽之下,懶洋洋地曬太陽,在夏日的涼風之中,無拘束地清涼一夏,在縱橫交錯的老街,感受風土人情的故事,在幽靜寬敞的綠蔭公園,體驗公共空間的自由。

猶記得芬蘭著名的城市規劃和建築專家Elie說過:「讓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說出這個城市的人追求的是什麼」。那麼,我們現在的每個城市,追求的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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