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 August 2012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一章 第二節 西方的海陸環伺



  一、歐人東來

  歐洲與東方往還,最早應為與地中海東岸及西亞的商務,以後漸及中亞及印度。至於是否與中國有過接觸,尚是疑問,即令有過,亦只是間接的。西元前二世紀以後,中國與羅馬間的絲道初通,中國與歐洲的關係,始趨開朗,但是困難重重。一以絲道所經的西亞、中亞地區,常為不相統屬的部族所據,缺乏長期的安定秩序,交通往往受阻。二以地方政權對於貨物通過,任意苛徵,多方刁難,甚至予以阻斷。三以運輸全賴畜力、人力,數量有限,運費亦昂,復多崇山大漠之險,自不及水路的便利。

  西元前一世紀後期,羅馬領有埃及時,埃及與印度之間,已有商船來往。至一世紀,羅馬商人開始自紅海進向印度,再繼續東航,遠達交趾,遂至中國,此為二世紀的事。自是以迄十四世紀,中、歐間海上貿易不絕。元亡之後,一度中斷。十五世紀初期,鄭和西航,並不曾與歐洲人相遇。到了十六世紀,始行重開貿易,此則出於歐洲人的主動。

  以往中、歐間的海上通商,規模不大,印度洋及中國海的航權先後操於波斯、大食及中國人之手,歐人無插足餘地。再者,由地中海東去,無論取道紅海或波斯灣,中間仍要經過一段陸路,歐人在此一地帶既無勢力,對於中國又十分隔膜。蒙古的鐵騎橫掃東西,深入東歐,震慄了整個西方世界,引起了歐人對中國的注意。經過文藝復興,歐洲人的精神解放,觀念一新,好奇冒險的心理大熾。同時世界知識進步,馬可波羅的遊記不再視為神話。中國的豐富物產正為歐人所需,東方的黃金珍寶尤為所愛。地圓學說此時亦漸為部分人士所接受,東達「大汗之國」及印度、日本,不必定要經過回教徒所控制的近東故道,不妨另闢直接途徑,打破回教徒的壟斷,避免他們的剝削。更大的原因是歐洲國家的力量的增強。以往歐洲人的東行,不論其為通商或傳教,多屬於私人的活動,即令是君主或教皇派遣的使節,亦乏足夠的支持。十五世紀以後,西歐瀕海的葡萄牙、西班牙,及英、法均成了民族國家,最後荷蘭亦獨立建國,人民的愛國心提高,政府的權力加大,為了個人的享受,國家的榮譽,這些慣於海上生活,以通商為立國之本的民族,遂爭向海外開拓。政府鼓勵於上,人民響應於下,雙方利益合而為一,主要動機實為財貨,次為傳教。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總望將亞洲人導入同一宗教信仰,以期消弭再有來自東方的武力威脅,並順利發展商務。蒙古時代的教使、教士,大都為此東來。海道大通之後,愈為積極。

  航海技術與設備的幼稚,為十五世紀前歐洲人無法推動海外經營之另一原因。文藝復興之後,歐洲人對於自然現象及其所生活的世界的態度改變,科學受到重視,一切均在進步中,不僅能製造堅固的巨船,技術設備亦隨之改善,天文氣象的知識愈趨正確,自中國西傳的指南針裨益尤大。火藥的輸入,復改變了他們的戰術武器,各種槍砲相繼發明,商船均係武裝,不僅可以自衛,且可威脅征服所至之地的國家人民。其後歐人之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印度、南洋,打開中國門戶,就是憑藉這種船炮。

  十五世紀的歐洲國家首先致力於遠洋探測的為西班牙與葡萄牙,目的為通商中國、印度,而以獲得香料為主。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航,結果發現了新大陸,葡萄牙人循非洲西岸南進,結果發現了真正通往東方的航道。就當時對歐洲的商業利益與今後對中國的關係來說,葡人的貢獻與影響實在西班牙之上。葡萄牙是一個小國,而地理位置則便於海上活動,它一再與非洲西北部的回教徒爭戰,熟悉非洲的地理。十五世紀中期,幾乎每年均有遠航隊前往,終於在一四八六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發現了好望角。十二年後,進入印度洋,抵達印度西南岸的古里(Calicut),開通了歐、亞間的直航海道,採購不少印度的珍珠、細布及南洋群島所出的香料,利市高達六十倍。一五二年,再度東來,獲利亦有五倍。葡人益銳志東略,奪取波斯忽魯模斯(Hormuz),控制紅海口的商道,進而於一五一年(明正德五年)擊敗了壟斷歐亞間的海上貿易約九個世紀的阿拉伯艦隊,佔領了印度西岸的臥亞(Goa),設置總督,印度洋的海權大致入於葡人掌握。雄心勃勃的臥亞總督阿布奎爾奎(Alfonso de Albuquerque),尚欲席捲整個印度洋與南洋。一五一一年攻佔了通往東印度群島的咽喉要道,馬來亞西岸的滿剌加(Malacca),繼而佔領美洛居(Moluccas),亦即是歐洲人夢寐以求的香料出產地。

  葡萄牙的海上經營,係由國王主持,資本由他供給,貨物歸他支配。等到東來的葡人日眾,勢力愈擴愈遠,這般冒險家但顧私人的一時利益,往往不擇手段,為所欲為,國王的影響力也就微乎其微了,此為葡萄牙不能長期保持其東方權勢的原因之一。

  二、海疆擾攘--先驅者葡萄牙與西班牙

  有史以來中國的對外問題均起於塞北,東南海疆大致安謐無事。明初,即十四世紀後期,始有來自日本的倭寇,繼之為來自西方的葡萄牙人,倭寇之禍,亦隨之嚴重。及倭寇蕩平,而西方給與中國的威脅,反有加無已。

  滿剌加為明的朝貢國,久為中國人商販之地,葡人佔領之後,得知了不少中國情形。遂於一五一四年(正德九年),東抵粵江口外,為歐洲人第一次自海道直達中國。一五一六年二次前來,而以第三次的規模為大,葡船及馬來船各四支,由安德魯德(Fernāo Perez dAndrade)率領,使者皮利(Thome Pieres)偕行,於一五一七年至廣東東莞縣的屯門島,明人稱之為佛郎機(Frangues),此為十字軍時代東方回教徒對歐人的通稱,為安德魯德擔任通事的大概是馬來的回教徒。

  明代南海諸番,如非朝貢之國,不許前來廣州,如非貢期,亦予阻回。朝貢其名,互市其實,「私通蕃貨與進貢者混,以圖私利」者,亦頗不少。葡人以進貢為名,但事先未經明的許可,竟突至廣州。「其人皆高鼻深目」,狀貌奇異,「銃聲如雷」,「震駭遠近」。這是中國人初次聽到西洋的砲聲,見到西洋的大船。地方官有人主張從其所請,有人認為非例。兩廣總督以「大明會典,並無此國入貢」,因上奏請示。安德魯德退泊南頭,從事交易,皮利留於廣州,等待消息。北京初命將葡船所帶「方物」照值收購,貢使遣歸。皮利不肯即去,經回教通事的夤緣活動,卒於一五二進入京師。據說這位通事與明武宗十分親近。

  南頭與屯門相去不遠,俱係瀕海關隘。一五一八年起葡人在兩地造屋築柵,剽劫商旅,掠賣人口,自為中國所不能容忍。同時滿剌加亦來請援,明人對此敕封之國的見奪,不便坐視。責令佛郎機歸還滿剌加的命令雖未生效,屯門、南頭的葡人終被逐退。明朝事先周詳部署,招致習知葡人造船鑄炮的華人如式仿製,經過一五二一及一五二二年的兩次圍攻,獲得全勝,俘虜炮銃二十餘管。此為中國與歐洲國家的初次戰爭,初次使用西方武器。

  廣東之外,葡人曾到過閩、浙。屯門、南頭被逐,廣東通商停止,北來的葡人愈多,與海盜及倭寇相結,盤踞浙江寧波的雙嶼。初尚無越軌行動,一五四六年,葡人以債務為藉口,實行劫掠,中葡再度相戰,葡人與倭寇聯合,十八年的倭寇之禍,亦於是開始。一五四八年,明軍攻破雙嶼,戰爭南移福建,再經一五四八至一五四九年的兩次激戰,閩海大定。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與福建紳民對於外人的態度完全相反,政府嚴禁通番,紳民則樂與為市。

  自粵海葡人被逐之後,南海「應貢蕃夷,皆以佛郎機故,一概阻絕,船貨不通」,廣東的經濟財政大受影響,公私皆窘。一五二九年從巡撫之請,詔命凡以往朝貢諸國,仍許照舊來粵,惟佛郎機不在其內。究諸實際,葡人並未絕跡,多居於澳門西南的浪白滘(Lampaco)島,上川島及下川島同為他們所居之地。一五三五年(嘉靖十四年),南海貢舶賄通官吏,許其寄泊澳門,每年繳納船課二萬兩。此後逐漸興建房舍,成為聚落,葡人乘機混入。一五五七年,一以金錢的運用,二以助剿海盜之功,取得同樣的待遇,數年之間,至者日眾。南海諸番自非葡人的對手,澳門遂為葡人專據,「歲規厚利,所獲不資」,「詭行異服,劍芒大砲,彌滿山海」。澳門為一半島,屬香山縣,如果葡人一旦擁眾而入,直趨廣州,將不可收拾。有人建議迫令撤屋,隨舶來往,最好予以剪除。雖未見諸行事,為了預事防範,因於一五七四年,在澳門香山之間的山基建立一座關閘,繼又添設香山縣丞,駐澳門前山寨(Casa Branca),專理民夷案件。一六一四年又與葡人約法五事,亦可說是中西最早的一個條約。終明之世,雖未許葡人朝貢,不過以後雙方尚能相安。葡人所重視的為印度、南洋,中國居於次要。十六世紀末,葡萄牙本土為西班牙所併;十七世紀,其在東方的殖民地多為荷蘭、英國攘奪,葡人亦無力在中國生事。

  清初沿海遷界,澳門葡人以屬於化外而未內徙,惟航海貿易則被禁止,商務大受影響。一六七(康熙九年)臥亞總督以葡王的名義,遣使請求救濟,始准其入貢,亦即是正式允其通商。一七二年,清禁內地商船前往南洋,但仍聽葡萄牙諸國前往。臥亞總督為表示感激之意,再遣使前來。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第一次葡萄牙國王直接派遣的使臣始至北京,以往中國稱葡萄牙為西洋國,這次稱之為博爾都噶爾國,誤以為初次入貢,接待十分周到。乾隆之時,對外的防範趨嚴,以澳門地位重要,一七四四年(乾隆九年),增置海防同知,訂立查驗進出洋船及在澳門夷人章程,葡人大為不便。一七五三年葡使至京陳訴,一無所得。

  大致說來,首先自海道直航東來和中國接觸的是葡萄牙人,他們稱雄印度洋及南洋。掌握中、歐通商,但至十七世紀以後,則已日薄崦嵫。

  與葡人同時分向海外擴展的西班牙人,其目標實為中國。哥倫布西航之時,即擁有西班牙當局致「契丹大可汗」(即中國皇帝)的國書。但西班牙人真正與中國接觸,則後於葡人約六十年。第一個代表西班牙進入東亞的為到過滿剌加、美洛居的葡人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他得西班牙王的支持,自歐洲出發,繞過南美洲,橫渡太平洋,於一五二一年發現了菲律賓群島。四十四年後,始由來自墨西哥的西班牙人著手經營,又六年(一五七一)佔領呂宋。呂宋原為中國商販聚集之地,中國人初亦稱西班牙為佛郎機,有時稱為呂宋。

  西班牙人佔有呂宋三年,中國海寇林鳳因官軍的攻剿,不克在閩海立足,率領部眾四千,前來爭奪,翌年失利而去。時福建師船跟踪而至,西班牙總督乘機遣使福州,得到了互市的許可。西班牙人野心勃勃,有主以武力征服中國者,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尋以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在大西洋為英國所敗,此一企圖,自談不到。一五九八年,西班牙請市廣州,以違例被拒,但福建商船前往呂宋者頗多。因為菲律賓缺乏貨物,西班牙人多用銀餅付價,這種銀餅就是來自墨西哥的銀元。不過西班牙的對華商務,始終不甚重要。

  販運呂宋的閩人,往往留而不返,西班牙人為了經濟及殖民地的開發,亦需要華人。於是來者日眾,西班牙人漸生疑懼,時加凌虐。一五九三年,華人憤將菲律賓總督刺殺,西班牙人大肆報復。「然華商嗜利,趨死不顧,久之復成聚。」時明廷財政困難,有人說呂宋山富銀礦,樹生金豆,可供開採,因派人往勘。西班牙人以為中國意欲襲取呂宋,華人將為內應,遂發兵圍攻,二萬五千商民,盡膏鋒刃,時為一六三年(萬曆三十一年)。明廷無如之何,僅由福建巡撫移檄「數以擅殺之罪,令送死者妻子歸,竟不能討」。西班牙人益無忌憚,既不畏懼中國,又需要中國的貨物,華商亦仍然前往。一六三九(崇禎十二年)至一六八六年(康熙二十五年),又有三次屠戮,遇難者二萬餘至萬餘人不等,雖起因不一,終不能不謂為有計劃的暴行。中國政府固未盡其保護人民之責,而西班牙給予中國的觀感,亦可想見。

  三、海疆擾攘--繼起的荷蘭與英國

  第三個自海上與中國接觸而引起紛爭的歐洲國家為荷蘭。荷人一向自葡萄牙販運東方貨物,十六世紀末年,西班牙兼有葡萄牙後,此舉遂予禁絕。一六一年,荷人初到廣州請市不遂,葡人亦拒其進入澳門。「其人衣紅,眉髪連鬚須皆赤」,明人稱之為紅毛番。翌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積極與葡、西競爭,竟取代了葡人在東方的地位。

  鑑於在粵的被阻,一六四年(萬曆三十二年)荷人得南洋閩人的引導,襲據福建澎湖。以明人嚴禁往來,斷絕接濟,不得已掛帆而去。三年之後,決以武力奪取澳門,發生了西方國家在中國境內的戰爭,結果荷人失利。一六一九年,荷人切實控有爪哇巴達維亞(Batavia)。一六二二年(天啟二年)二次進攻澳門,復被拒退,又趨閩海。再佔領澎湖,屢犯金門、廈門。閩吏勸令他去,另在別港拋泊,荷人不肯,反劫掠漁船,奴役漁民、客商,聯同海盜,侵擾內港。福建巡撫差人往巴達維亞曉諭無效,遂作進討之計。一六二四年,明軍直搗澎湖,荷人力不能抗,答應拆城還地,東去台灣。

  荷人初至台灣,即於南部的一個島嶼(安平)築赤嵌城(Zeelandia),與閩商交易,這應是退出澎湖的一個條件。不久台灣南北要地,多為所有,仍不時寇擾閩疆,並將佔有基隆、淡水十六年的西班牙人逐去。

  據有金門、廈門及閩南,與清軍相抗,奮力於恢復運動的鄭成功(國姓爺Koxinga),以攻略江南不成,從台灣閩人的建議,決先取台灣,收復先人故土。經過九個月的圍攻,荷人終於一六六二年請降。此為早期歐洲人在東方經營殖民地所遭到的挫敗。

  荷人佔領台灣期間,曾向清廷請市,獲得八年一貢的許可。台灣被逐之後,屢助清軍進攻鄭氏的金門、廈門。及清有台灣,以荷蘭恭順,改允五年一貢。一七二九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設支店於廣州。荷人在東方的聲勢以十七世紀為盛,然與中國的商務關係則不重要,所重視的為日本的貿易與南洋的經營。在南洋一帶,荷人先後與葡、英角逐,當地華僑備受池魚之殃。明季鼎革,閩、粵人亡命南洋者不少,荷人日益凌虐,一七四年,在爪哇被屠殺者不下萬人,其殘暴一如西牙人之在呂宋。

  約與荷蘭同時向東方活動,同被明人稱為紅毛番的另一歐洲海權國家為英國。十六世紀後期,英人屢謀別覓一通商中國、印度之道,以避開葡萄牙、西班牙的勢力,卒無所成。一五八八年,戰敗西班牙之後,始無所顧慮,開始取道好望角、印度洋東航。一五九六年(萬曆二十四年)英王曾致書中國皇帝,以船沉未達。又四年,倫敦的東印度公司成立,連續派船至印度、南洋。初與荷蘭分向西班牙進攻,繼與荷蘭相爭。有鑑於荷蘭請市中國的失敗,暫不作嘗試,惟間接在南洋、日本獲得中國的出產。一六三五年,葡萄牙為荷蘭所困,印度、澳門間的交通被阻。臥亞葡總督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協定,由英船來粵代葡人運送貨物。是年第一艘英船到了廣東,澳門葡人竟不之許。一六三七年(崇禎十年),威代爾(John Weddell)代表另一英國商業團體,率船續至。葡人既恐英人奪去它的利益,又畏中國官府責難,仍多方阻撓。威代爾強入珠江,引起了中英之戰,虎門砲台失守,中國師船三隻沉沒。經葡人調解,中國允其來省買賣,威代爾答應道歉。此為中英的初次直接接觸,亦為衝突的序幕,雙方均感不快。

  威代爾去後,英國內部多事,葡人續與為難,荷人復與相敵,東印度公司的基礎未穩,三十年間,英船僅來粵三次。以廣東秩序不佳,勒索重重,無貨可購,均告失敗。一六七年(康熙九年),轉來台灣,時鄭成功之子鄭經正為清、荷聯軍所苦,對英人表示友好,允免關稅,而以輸入軍火、棉花為交換條件。一六七五年,鄭經再有閩南,英人隨之通商廈門。清平台灣,英人在台、廈的活動終止。一六八八年重返廣州,不惟未因其曾助鄭氏而遭遇困難,此後商務且日有開展,一躍而居於西方國家對華貿易的領導地位。

  葡、西、荷、英之外,十七、十八世紀與中國互市的西方國家,以法、美兩國為重要。一六六年法國商船初至廣州,一六九八年設置商務經理。時法國教士深得康熙的好感,此次又有教士同行,所以頗受優待。約在二十年後,法國印度公司廣州支店成立。不過法國的對華貿易有限,來粵商船每次為一到四艘,且非每年均有。美國獨立以前與中國的關係為間接的,獨立之後,始於一七八四年(乾隆四十九年)派船來粵,初經大西洋、印度洋,後改道太平洋,中國人稱之為花旗國。「其舶較他國為小,隨時可至,非如他國必八、九月始能抵口,所以來舶較多」,地位僅次於英國。

  此外通商廣州的西方國家,有奧地利(雙鷹國)、比利時、普魯士(單鷹國)、丹麥(黃旗國)、瑞典(藍旗國)、義大利,均為十八世紀之事。

  四、中俄陸上的和戰

  十六、十七世紀,中西間除了為通商引起的海上紛擾外,北方陸上之爭,更為嚴重,第一次中西的大規模戰爭與正式條約的訂立,即由此而來。自蒙古汗國瓦解後,俄人開始向東擴張,一五七九年後的六十年間,囊括了亞洲北部,而於清軍入關之年(一六四四),進入黑龍江流域,奪佔土地,到處劫殺,以人為食。一六四三至一六四六年波雅科夫(Poyarkov及一六四七至一六五二年哈巴羅夫(Khabarov率領的哥薩克最為殘暴。於是發生了一六五二至一六六年間中俄在松花江下游的四次戰鬥,俄人被迫西退,然仍寇掠不已,中國稱之為羅剎或羅車。

  俄人一面以武力擴地,一面希望與中國通商,屢次遣使前來窺察中國國情。早在十七世紀初年,俄人與西部蒙古已有往來,一六一九年(萬曆四十七年)第一次來華俄使即係取道蒙古,因無貢物,未獲覲見,僅允通商。一六五六及一六六年(順治十三及十七年)的兩次使臣,復以不諳朝儀,不肯跪拜,及表文矜誇,不遵正朔,仍均被卻。

  一六六五至一六六六年,俄人築城於雅克薩(Albazin)、尼布楚(Nerchinsk),臣屬於滿洲索倫(Solon酋長根忒木爾(Gantimur)投降,中國在黑龍江上游的地位大受影響。康熙要求交回,不僅未被接受,尼布楚總督反派了一位目不識丁的哥薩克人前來,命康熙接受俄皇的保護。這位使臣似不曾提出此一荒唐要求,朝見時且實行跪拜。康熙再令交還根忒木爾,勿再侵擾邊境。時值俄國與波蘭失和,西疆多事,如在東方別起爭端,實非俄國之利,因允約束邊人,並再遣使修好,但對根忒木爾的引渡依然推拖。

  這次的使臣人選為尼果賴(Nicholas G.Spatary Milescu),他是一位博學之士,於一六七六年到達,覲見時亦行跪拜禮。康熙先問察罕汗(Chagan Khan,即白汗,為蒙古人對俄皇稱號)好,次問使臣曾否學過哲學、算學。尼果賴提出十二項請求,包括兩國文書往來,應使用一種共同文字,中國遣使報聘,自由貿易,釋放俄國俘虜。康熙不作正面答覆,聲言在下列三事未解決前,兩國斷絕一切關係,第一交還根忒木爾,第二以後使臣須遵守中國禮節,第三不得再有侵犯邊境之事。尼果賴曾作爭辯,未獲結果。他在北京停留三個多月,從耶穌會士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處得知不少中國政治情況及康熙的對俄態度,必要時準備訴諸武力。

  康熙初年,國內尚未真正統一,對俄暫時容忍。三藩之亂既平(一六八二年),國基穩固,康熙正當盛年,決心解決東北問題。他先派人觀察雅克薩形勢,部署水陸交通,然後運糧調兵,置備師船,演習紅衣(夷)炮,設大營於璦琿。但仍認「征戰本非佳事,不得已而後用之」。以往數次遣使行文,令俄人撤回部眾,交還逋逃,互相貿易,各安生業,總無回報,搶掠如故。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在兵臨雅克薩時,再以此意宣示,並諭統帥彭春,如俄人獻地,勿妄殺一人,但仍然無效。彭春全軍四千人,內有長於水戰的台灣兵。經過不到一天的攻擊,俄人請降,此為有計劃而勝利的戰爭。

  雅克薩收復後,可能是由於補給不易,彭春毀城引還,遂復為尼布楚的俄國援軍佔領。翌年清軍二次進擊,久攻不下。適荷蘭使臣至京,康熙帝再以和好條件交令轉發俄皇。康熙望和,俄人亦無戰意,得知中國第一次進兵之時,已派人前來,請求停戰。康熙下令撤圍,等待俄國的正式使臣定議。

  俄國的使臣為果羅文(費耀多羅,Feodore A.Golovin),對於遠東情形,略有所知。俄政府對他有過兩次訓令,第一次是中俄應以黑龍江為界,最少亦須以雅克薩為界,但俄人得在黑龍江及其支流自由通商。第二次是如能取得通商的便利,雅克薩可以放棄,勿重啟戰端。會議地點,商定為外蒙邊境的色楞格城(Selengask)。中國的代表為索額圖、佟國綱,均為政治上有地位的要人。隨員中有兩位耶穌會士,即法國的張誠(Jean Francois Gerbillon),葡萄牙的徐日昇(Thomas Pereira),康熙所定的交涉大綱為黑龍江及其支流,包括尼布楚、雅克薩在內,不可少棄,根忒木爾、逃人悉當索回,準俄人通使貿易,否則不與談判。

  索額圖等於北行途中,得知準噶爾部的噶爾丹(Galdan攻破了喀爾喀(外蒙),無法續進,遂通知俄方,另行擇地會議。遲至一六八九年。中國代表再度出發。康熙另有新的指示,如俄人要求尼布楚,不妨改以其東的額爾古納(Argun河為界,換言之,就是放棄了尼布楚。他何以作此讓步?諒與噶爾丹的東侵有關。二十年前,俄人已與準噶爾有了接觸,這時噶爾丹復揚言借得俄兵,康熙不得不慎重將事。喀爾喀問題關係北方國防,必須從速處理,為不讓噶爾丹為俄人利用,致事態複雜,又必須及早解決中俄的爭端,統籌全局,對於中俄交涉立場,不能不有所修正,其內容與俄國對果羅文的第二次訓令已無大出入。

  是年八月下旬,中俄使臣開始在尼布楚會議,隨同果羅文而至的武裝部隊約二千人,索額圖帶來的官兵約四千人,進入會場的衛士各七百六十人,真可說是武裝談判。果羅文的威儀極盛,索額圖有些相形見絀。雙方的開價,初均甚高,擔任通譯的張誠、徐日昇往返斡旋,方獲致諒解。後來果羅文突又變議,中國全軍即進迫尼布楚城下,果羅文終於讓步。九月七日(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條約簽字,原文為拉丁文,出於兩位教士之手,另有滿文及俄文譯本,其中要點:一為中俄以黑龍江上游的格爾畢齊河【註:格爾畢齊河注入石勒喀河,石勒喀河注入黑龍江】、額爾古納河與大興安嶺為界;二為俄人退出雅克薩;三為捕逃互不索回,今後不得收納,應拿獲送還;四為自由交易。

  這是一次對等的談判,是一個平等的條約,遏止了俄人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保全了完整的東北達一百六十年。固然是俄人為時勢所限,在東亞的力量不足,中國正當盛世,但康熙的應付得宜,所關亦大。不過尼布楚地區則未克保有。

  條約訂後,康熙以全力對付準噶爾,噶爾丹一再勸說俄人反攻雅克薩,康熙亦一再知照尼布楚俄官勿為所惑,噶爾丹終於敗亡,可說是康熙對俄政策成功的另一面。至於俄國,彼得大帝所注意的是西方,在東方唯望維持與中國的和好,以便發展商務,一六九三年的俄使雅布蘭(Evert Yorbrand Ides)即為此而來。表文款式雖然不合,康熙仍予召見,準俄商每隔三年來京一次,不令納稅。旋設俄羅斯館,安置俄人,允俄人通商北京,並得派喇嘛、學生。這些權利為其後百餘年其他國家所未能享受。

  原在新疆北部游牧的土爾扈特部,七十年前為準噶爾所迫,西走伏爾加河(Volga),歸屬於俄,仍思故土,屢來入貢。康熙為明瞭實情,加以聯絡,以制準部,因命圖理琛取道俄境前往。對於使團的言行,他均有指示,處處表示對俄的和好誠意。西伯利亞的俄官對圖理琛的接待,亦頗盡禮。彼得大帝以忙於瑞典戰爭,使團又未攜國書,所以不曾邀晤。此為一七一二至一七一五年的事。

  一七二年,為改進對華貿易,有一位名叫伊思邁羅付(Leon Izmailov)的俄使到京。康熙要求先行交還俄方近年收留的逃人,劃定蒙俄疆界,再及其他,俄使的任務因而未克達成,僅將隨員郎喀(Laurence de Lang )留駐北京。終以中俄糾紛時起,翌年郎喀亦不得不離開北京,貿易同告停頓。及康熙、彼得兩主謝世,俄國有感於邊界問題之勢須解決,復命薩瓦(Sava L.Vladislavitch)率領一個龐大使團東來,於一七二六年抵京,名義為賀雍正登極。薩瓦屢與中國大臣談判,受到雍正的召見賞賜,若干問題大致有了諒解,惟界務則須於蒙邊恰克圖續議。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條約成立,劃定東起額爾古納河,西至沙畢納依嶺疆界,北京照舊貿易,另准於蒙邊(恰克圖)買賣,俄國增派喇嘛、學生來京。嗣後恰克圖成了陸上的廣州。雍正對俄之如此寬大,大約亦與準噶爾問題有關。時準部勢力復熾,中國對俄懷柔仍有必要。是年清軍進剿準噶爾,雍正特知照俄方,如準噶爾人逃入俄境,可予收納。一七二九至一七三二年問,圖理琛再度赴俄,希望俄人對準噶爾問題與中國取合作態度。大致看來,康、雍兩朝,俄人頗受優遇,對於中國實情亦了解較多。

  乾隆初年,命將俄人貿易統歸恰克圖,不准再來北京。時俄人對東北亞經營復趨積極,黑龍江為東去捷徑,一七五七年(乾隆二十二年),請假道運糧。先一年清軍已破準部,對俄無何顧慮,況此項要求實有違尼布楚條約,乾隆嚴予駁拒。準部蕩平,其酋長西逃俄境,乾隆堅令交還,幾乎引起戰爭。一七六四年後,以蒙邊俄人屢次滋事,恰克圖三次閉市,中俄等於絕交。一七九一年,由庫倫辦事大臣松筠與俄方於恰克圖訂立市約,條文全由中國擬定,互市如故。

  俄國為實現航行黑龍江的希望,一八五年(嘉慶十年)復遣使東來,因不跪拜,中途駁回。俄人十分憤慨,由於拿破崙的牽制,未敢有所舉動。一八一年,又請通使,尤望中國先行遣派,嘉慶認為斷不可行,縱令俄人入貢,亦須斟酌。總之乾隆以後,中俄關係已轉入低潮,一般的中西關係亦復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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