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歐人東來
歐洲與東方往還,最早應為與地中海東岸及西亞的商務, 以後漸及中亞及印度。至於是否與中國有過接觸,尚是疑問, 即令有過,亦只是間接的。西元前二世紀以後, 中國與羅馬間的絲道初通,中國與歐洲的關係,始趨開朗, 但是困難重重。一以絲道所經的西亞、中亞地區, 常為不相統屬的部族所據,缺乏長期的安定秩序,交通往往受阻。 二以地方政權對於貨物通過,任意苛徵,多方刁難,甚至予以阻斷。 三以運輸全賴畜力、人力,數量有限,運費亦昂, 復多崇山大漠之險,自不及水路的便利。
西元前一世紀後期,羅馬領有埃及時,埃及與印度之間, 已有商船來往。至一世紀,羅馬商人開始自紅海進向印度, 再繼續東航,遠達交趾,遂至中國,此為二世紀的事。 自是以迄十四世紀,中、歐間海上貿易不絕。元亡之後,一度中斷。 十五世紀初期,鄭和西航,並不曾與歐洲人相遇。到了十六世紀, 始行重開貿易,此則出於歐洲人的主動。
以往中、歐間的海上通商,規模不大, 印度洋及中國海的航權先後操於波斯、大食及中國人之手, 歐人無插足餘地。再者,由地中海東去,無論取道紅海或波斯灣, 中間仍要經過一段陸路,歐人在此一地帶既無勢力, 對於中國又十分隔膜。蒙古的鐵騎橫掃東西,深入東歐, 震慄了整個西方世界,引起了歐人對中國的注意。經過文藝復興, 歐洲人的精神解放,觀念一新,好奇冒險的心理大熾。 同時世界知識進步,馬可波羅的遊記不再視為神話。 中國的豐富物產正為歐人所需,東方的黃金珍寶尤為所愛。 地圓學說此時亦漸為部分人士所接受,東達「大汗之國」及印度、 日本,不必定要經過回教徒所控制的近東故道,不妨另闢直接途徑, 打破回教徒的壟斷,避免他們的剝削。 更大的原因是歐洲國家的力量的增強。以往歐洲人的東行, 不論其為通商或傳教,多屬於私人的活動, 即令是君主或教皇派遣的使節,亦乏足夠的支持。十五世紀以後, 西歐瀕海的葡萄牙、西班牙,及英、法均成了民族國家, 最後荷蘭亦獨立建國,人民的愛國心提高,政府的權力加大, 為了個人的享受,國家的榮譽,這些慣於海上生活, 以通商為立國之本的民族,遂爭向海外開拓。政府鼓勵於上, 人民響應於下,雙方利益合而為一,主要動機實為財貨,次為傳教。 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總望將亞洲人導入同一宗教信仰, 以期消弭再有來自東方的武力威脅,並順利發展商務。 蒙古時代的教使、教士,大都為此東來。海道大通之後,愈為積極。
航海技術與設備的幼稚, 為十五世紀前歐洲人無法推動海外經營之另一原因。文藝復興之後, 歐洲人對於自然現象及其所生活的世界的態度改變,科學受到重視, 一切均在進步中,不僅能製造堅固的巨船,技術設備亦隨之改善, 天文氣象的知識愈趨正確,自中國西傳的指南針裨益尤大。 火藥的輸入,復改變了他們的戰術武器,各種槍砲相繼發明, 商船均係武裝,不僅可以自衛,且可威脅征服所至之地的國家人民。 其後歐人之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印度、南洋,打開中國門戶, 就是憑藉這種船炮。
十五世紀的歐洲國家首先致力於遠洋探測的為西班牙與葡萄牙, 目的為通商中國、印度,而以獲得香料為主。 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航,結果發現了新大陸, 葡萄牙人循非洲西岸南進,結果發現了真正通往東方的航道。 就當時對歐洲的商業利益與今後對中國的關係來說, 葡人的貢獻與影響實在西班牙之上。葡萄牙是一個小國, 而地理位置則便於海上活動,它一再與非洲西北部的回教徒爭戰, 熟悉非洲的地理。十五世紀中期,幾乎每年均有遠航隊前往, 終於在一四八六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發現了好望角。十二年後, 進入印度洋,抵達印度西南岸的古里(Calicut), 開通了歐、亞間的直航海道,採購不少印度的珍珠、 細布及南洋群島所出的香料,利市高達六十倍。一五〇二年, 再度東來,獲利亦有五倍。葡人益銳志東略,奪取波斯忽魯模斯(H ormuz),控制紅海口的商道,進而於一五一〇年( 明正德五年) 擊敗了壟斷歐亞間的海上貿易約九個世紀的阿拉伯艦隊, 佔領了印度西岸的臥亞(Goa),設置總督, 印度洋的海權大致入於葡人掌握。雄心勃勃的臥亞總督阿布奎爾奎( Alfonso de Albuquerque),尚欲席捲整個印度洋與南洋。 一五一一年攻佔了通往東印度群島的咽喉要道, 馬來亞西岸的滿剌加(Malacca),繼而佔領美洛居(Mol uccas),亦即是歐洲人夢寐以求的香料出產地。
葡萄牙的海上經營,係由國王主持,資本由他供給,貨物歸他支配。 等到東來的葡人日眾,勢力愈擴愈遠, 這般冒險家但顧私人的一時利益,往往不擇手段,為所欲為, 國王的影響力也就微乎其微了, 此為葡萄牙不能長期保持其東方權勢的原因之一。
二、海疆擾攘--先驅者葡萄牙與西班牙
有史以來中國的對外問題均起於塞北,東南海疆大致安謐無事。 明初,即十四世紀後期,始有來自日本的倭寇, 繼之為來自西方的葡萄牙人,倭寇之禍,亦隨之嚴重。及倭寇蕩平, 而西方給與中國的威脅,反有加無已。
滿剌加為明的朝貢國,久為中國人商販之地,葡人佔領之後, 得知了不少中國情形。遂於一五一四年(正德九年), 東抵粵江口外,為歐洲人第一次自海道直達中國。 一五一六年二次前來,而以第三次的規模為大, 葡船及馬來船各四支,由安德魯德(Fernāo Perez d『Andrade)率領,使者皮利(Thome Pieres)偕行,於一五一七年至廣東東莞縣的屯門島, 明人稱之為佛郎機(Frangues), 此為十字軍時代東方回教徒對歐人的通稱, 為安德魯德擔任通事的大概是馬來的回教徒。
明代南海諸番,如非朝貢之國,不許前來廣州,如非貢期, 亦予阻回。朝貢其名,互市其實,「私通蕃貨與進貢者混, 以圖私利」者,亦頗不少。葡人以進貢為名,但事先未經明的許可, 竟突至廣州。「其人皆高鼻深目」,狀貌奇異,「銃聲如雷」,「 震駭遠近」。這是中國人初次聽到西洋的砲聲,見到西洋的大船。 地方官有人主張從其所請,有人認為非例。兩廣總督以「大明會典, 並無此國入貢」,因上奏請示。安德魯德退泊南頭,從事交易, 皮利留於廣州,等待消息。北京初命將葡船所帶「方物」照值收購, 貢使遣歸。皮利不肯即去,經回教通事的夤緣活動,卒於一五二〇年 進入京師。據說這位通事與明武宗十分親近。
南頭與屯門相去不遠,俱係瀕海關隘。 一五一八年起葡人在兩地造屋築柵,剽劫商旅,掠賣人口, 自為中國所不能容忍。同時滿剌加亦來請援, 明人對此敕封之國的見奪,不便坐視。 責令佛郎機歸還滿剌加的命令雖未生效,屯門、 南頭的葡人終被逐退。明朝事先周詳部署, 招致習知葡人造船鑄炮的華人如式仿製, 經過一五二一及一五二二年的兩次圍攻,獲得全勝, 俘虜炮銃二十餘管。此為中國與歐洲國家的初次戰爭, 初次使用西方武器。
廣東之外,葡人曾到過閩、浙。屯門、南頭被逐,廣東通商停止, 北來的葡人愈多,與海盜及倭寇相結,盤踞浙江寧波的雙嶼。 初尚無越軌行動,一五四六年,葡人以債務為藉口,實行劫掠, 中葡再度相戰,葡人與倭寇聯合,十八年的倭寇之禍,亦於是開始。 一五四八年,明軍攻破雙嶼,戰爭南移福建, 再經一五四八至一五四九年的兩次激戰,閩海大定。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與福建紳民對於外人的態度完全相反, 政府嚴禁通番,紳民則樂與為市。
自粵海葡人被逐之後,南海「應貢蕃夷,皆以佛郎機故,一概阻絕, 船貨不通」,廣東的經濟財政大受影響,公私皆窘。 一五二九年從巡撫之請,詔命凡以往朝貢諸國,仍許照舊來粵, 惟佛郎機不在其內。究諸實際,葡人並未絕跡, 多居於澳門西南的浪白滘(Lampaco)島, 上川島及下川島同為他們所居之地。一五三五年(嘉靖十四年), 南海貢舶賄通官吏,許其寄泊澳門,每年繳納船課二萬兩。 此後逐漸興建房舍,成為聚落,葡人乘機混入。一五五七年, 一以金錢的運用,二以助剿海盜之功,取得同樣的待遇,數年之間, 至者日眾。南海諸番自非葡人的對手,澳門遂為葡人專據,「 歲規厚利,所獲不資」,「詭行異服,劍芒大砲,彌滿山海」。 澳門為一半島,屬香山縣,如果葡人一旦擁眾而入,直趨廣州, 將不可收拾。有人建議迫令撤屋,隨舶來往,最好予以剪除。 雖未見諸行事,為了預事防範,因於一五七四年, 在澳門香山之間的山基建立一座關閘,繼又添設香山縣丞, 駐澳門前山寨(Casa Branca),專理民夷案件。一六一四年又與葡人約法五事, 亦可說是中西最早的一個條約。終明之世,雖未許葡人朝貢, 不過以後雙方尚能相安。葡人所重視的為印度、南洋, 中國居於次要。十六世紀末,葡萄牙本土為西班牙所併;十七世紀, 其在東方的殖民地多為荷蘭、英國攘奪,葡人亦無力在中國生事。
清初沿海遷界,澳門葡人以屬於化外而未內徙, 惟航海貿易則被禁止,商務大受影響。一六七〇年(康熙九年) 臥亞總督以葡王的名義,遣使請求救濟,始准其入貢, 亦即是正式允其通商。一七二〇年,清禁內地商船前往南洋, 但仍聽葡萄牙諸國前往。臥亞總督為表示感激之意,再遣使前來。 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 第一次葡萄牙國王直接派遣的使臣始至北京, 以往中國稱葡萄牙為西洋國,這次稱之為博爾都噶爾國, 誤以為初次入貢,接待十分周到。乾隆之時,對外的防範趨嚴, 以澳門地位重要,一七四四年(乾隆九年),增置海防同知, 訂立查驗進出洋船及在澳門夷人章程,葡人大為不便。 一七五三年葡使至京陳訴,一無所得。
大致說來,首先自海道直航東來和中國接觸的是葡萄牙人, 他們稱雄印度洋及南洋。掌握中、歐通商,但至十七世紀以後, 則已日薄崦嵫。
與葡人同時分向海外擴展的西班牙人,其目標實為中國。 哥倫布西航之時,即擁有西班牙當局致「契丹大可汗」( 即中國皇帝)的國書。但西班牙人真正與中國接觸, 則後於葡人約六十年。第一個代表西班牙進入東亞的為到過滿剌加、 美洛居的葡人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他得西班牙王的支持,自歐洲出發, 繞過南美洲,橫渡太平洋,於一五二一年發現了菲律賓群島。 四十四年後,始由來自墨西哥的西班牙人著手經營,又六年( 一五七一)佔領呂宋。呂宋原為中國商販聚集之地, 中國人初亦稱西班牙為佛郎機,有時稱為呂宋。
西班牙人佔有呂宋三年,中國海寇林鳳因官軍的攻剿, 不克在閩海立足,率領部眾四千,前來爭奪,翌年失利而去。 時福建師船跟踪而至,西班牙總督乘機遣使福州, 得到了互市的許可。西班牙人野心勃勃,有主以武力征服中國者, 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 尋以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在大西洋為英國所敗,此一企圖,自談不到。 一五九八年,西班牙請市廣州,以違例被拒, 但福建商船前往呂宋者頗多。因為菲律賓缺乏貨物, 西班牙人多用銀餅付價,這種銀餅就是來自墨西哥的銀元。 不過西班牙的對華商務,始終不甚重要。
販運呂宋的閩人,往往留而不返, 西班牙人為了經濟及殖民地的開發,亦需要華人。於是來者日眾, 西班牙人漸生疑懼,時加凌虐。一五九三年, 華人憤將菲律賓總督刺殺,西班牙人大肆報復。「然華商嗜利, 趨死不顧,久之復成聚。」時明廷財政困難,有人說呂宋山富銀礦, 樹生金豆,可供開採,因派人往勘。 西班牙人以為中國意欲襲取呂宋,華人將為內應,遂發兵圍攻, 二萬五千商民,盡膏鋒刃,時為一六〇三年(萬曆三十一年)。 明廷無如之何,僅由福建巡撫移檄「數以擅殺之罪, 令送死者妻子歸,竟不能討」。西班牙人益無忌憚,既不畏懼中國, 又需要中國的貨物,華商亦仍然前往。一六三九(崇禎十二年) 至一六八六年(康熙二十五年),又有三次屠戮, 遇難者二萬餘至萬餘人不等,雖起因不一, 終不能不謂為有計劃的暴行。中國政府固未盡其保護人民之責, 而西班牙給予中國的觀感,亦可想見。
三、海疆擾攘--繼起的荷蘭與英國
第三個自海上與中國接觸而引起紛爭的歐洲國家為荷蘭。 荷人一向自葡萄牙販運東方貨物,十六世紀末年, 西班牙兼有葡萄牙後,此舉遂予禁絕。一六〇一年, 荷人初到廣州請市不遂,葡人亦拒其進入澳門。「其人衣紅, 眉髪連鬚須皆赤」,明人稱之為紅毛番。翌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 積極與葡、西競爭,竟取代了葡人在東方的地位。
鑑於在粵的被阻,一六〇四年(萬曆三十二年) 荷人得南洋閩人的引導,襲據福建澎湖。以明人嚴禁往來, 斷絕接濟,不得已掛帆而去。三年之後,決以武力奪取澳門, 發生了西方國家在中國境內的戰爭,結果荷人失利。一六一九年, 荷人切實控有爪哇巴達維亞(Batavia)。一六二二年( 天啟二年)二次進攻澳門,復被拒退,又趨閩海。再佔領澎湖, 屢犯金門、廈門。閩吏勸令他去,另在別港拋泊,荷人不肯, 反劫掠漁船,奴役漁民、客商,聯同海盜,侵擾內港。 福建巡撫差人往巴達維亞曉諭無效,遂作進討之計。一六二四年, 明軍直搗澎湖,荷人力不能抗,答應拆城還地,東去台灣。
荷人初至台灣,即於南部的一個島嶼(安平)築赤嵌城(Zeela ndia),與閩商交易,這應是退出澎湖的一個條件。 不久台灣南北要地,多為所有,仍不時寇擾閩疆,並將佔有基隆、 淡水十六年的西班牙人逐去。
據有金門、廈門及閩南,與清軍相抗,奮力於恢復運動的鄭成功( 國姓爺Koxinga),以攻略江南不成,從台灣閩人的建議, 決先取台灣,收復先人故土。經過九個月的圍攻, 荷人終於一六六二年請降。 此為早期歐洲人在東方經營殖民地所遭到的挫敗。
荷人佔領台灣期間,曾向清廷請市,獲得八年一貢的許可。 台灣被逐之後,屢助清軍進攻鄭氏的金門、廈門。及清有台灣, 以荷蘭恭順,改允五年一貢。 一七二九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設支店於廣州。 荷人在東方的聲勢以十七世紀為盛,然與中國的商務關係則不重要, 所重視的為日本的貿易與南洋的經營。在南洋一帶,荷人先後與葡、 英角逐,當地華僑備受池魚之殃。明季鼎革,閩、 粵人亡命南洋者不少,荷人日益凌虐,一七四〇年, 在爪哇被屠殺者不下萬人,其殘暴一如西牙人之在呂宋。
約與荷蘭同時向東方活動, 同被明人稱為紅毛番的另一歐洲海權國家為英國。十六世紀後期, 英人屢謀別覓一通商中國、印度之道,以避開葡萄牙、 西班牙的勢力,卒無所成。一五八八年,戰敗西班牙之後, 始無所顧慮,開始取道好望角、印度洋東航。一五九六年( 萬曆二十四年)英王曾致書中國皇帝,以船沉未達。又四年, 倫敦的東印度公司成立,連續派船至印度、南洋。 初與荷蘭分向西班牙進攻,繼與荷蘭相爭。 有鑑於荷蘭請市中國的失敗,暫不作嘗試,惟間接在南洋、 日本獲得中國的出產。一六三五年,葡萄牙為荷蘭所困,印度、 澳門間的交通被阻。臥亞葡總督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協定, 由英船來粵代葡人運送貨物。是年第一艘英船到了廣東, 澳門葡人竟不之許。一六三七年(崇禎十年),威代爾(John Weddell)代表另一英國商業團體,率船續至。 葡人既恐英人奪去它的利益,又畏中國官府責難,仍多方阻撓。 威代爾強入珠江,引起了中英之戰,虎門砲台失守, 中國師船三隻沉沒。經葡人調解,中國允其來省買賣, 威代爾答應道歉。此為中英的初次直接接觸,亦為衝突的序幕, 雙方均感不快。
威代爾去後,英國內部多事,葡人續與為難,荷人復與相敵, 東印度公司的基礎未穩,三十年間,英船僅來粵三次。 以廣東秩序不佳,勒索重重,無貨可購,均告失敗。一六七〇年( 康熙九年),轉來台灣,時鄭成功之子鄭經正為清、荷聯軍所苦, 對英人表示友好,允免關稅,而以輸入軍火、棉花為交換條件。 一六七五年,鄭經再有閩南,英人隨之通商廈門。清平台灣, 英人在台、廈的活動終止。一六八八年重返廣州, 不惟未因其曾助鄭氏而遭遇困難,此後商務且日有開展,一躍而居於 西方國家對華貿易的領導地位。
葡、西、荷、英之外,十七、十八世紀與中國互市的西方國家, 以法、美兩國為重要。一六六〇年法國商船初至廣州, 一六九八年設置商務經理。時法國教士深得康熙的好感, 此次又有教士同行,所以頗受優待。約在二十年後, 法國印度公司廣州支店成立。不過法國的對華貿易有限, 來粵商船每次為一到四艘,且非每年均有。 美國獨立以前與中國的關係為間接的,獨立之後,始於一七八四年( 乾隆四十九年)派船來粵,初經大西洋、印度洋,後改道太平洋, 中國人稱之為花旗國。「其舶較他國為小,隨時可至, 非如他國必八、九月始能抵口,所以來舶較多」,地位僅次於英國。
此外通商廣州的西方國家,有奧地利(雙鷹國)、比利時、普魯士( 單鷹國)、丹麥(黃旗國)、瑞典(藍旗國)、義大利, 均為十八世紀之事。
四、中俄陸上的和戰
十六、十七世紀,中西間除了為通商引起的海上紛擾外, 北方陸上之爭,更為嚴重, 第一次中西的大規模戰爭與正式條約的訂立,即由此而來。 自蒙古汗國瓦解後,俄人開始向東擴張,一五七九年後的六十年間, 囊括了亞洲北部,而於清軍入關之年(一六四四), 進入黑龍江流域,奪佔土地,到處劫殺,以人為食。 一六四三至一六四六年波雅科夫(Poyarkov) 及一六四七至一六五二年哈巴羅夫(Khabarov) 率領的哥薩克最為殘暴。於是發生了一六五二至一六六〇年間中俄在 松花江下游的四次戰鬥,俄人被迫西退,然仍寇掠不已, 中國稱之為羅剎或羅車。
俄人一面以武力擴地,一面希望與中國通商, 屢次遣使前來窺察中國國情。早在十七世紀初年, 俄人與西部蒙古已有往來,一六一九年(萬曆四十七年) 第一次來華俄使即係取道蒙古,因無貢物,未獲覲見,僅允通商。 一六五六及一六六〇年(順治十三及十七年)的兩次使臣, 復以不諳朝儀,不肯跪拜,及表文矜誇,不遵正朔,仍均被卻。
一六六五至一六六六年,俄人築城於雅克薩(Albazin)、 尼布楚(Nerchinsk),臣屬於滿洲索倫(Solon) 酋長根忒木爾(Gantimur)投降, 中國在黑龍江上游的地位大受影響。康熙要求交回,不僅未被接受, 尼布楚總督反派了一位目不識丁的哥薩克人前來, 命康熙接受俄皇的保護。這位使臣似不曾提出此一荒唐要求, 朝見時且實行跪拜。康熙再令交還根忒木爾,勿再侵擾邊境。 時值俄國與波蘭失和,西疆多事,如在東方別起爭端, 實非俄國之利,因允約束邊人,並再遣使修好, 但對根忒木爾的引渡依然推拖。
這次的使臣人選為尼果賴(Nicholas G.Spatary Milescu),他是一位博學之士,於一六七六年到達, 覲見時亦行跪拜禮。康熙先問察罕汗(Chagan Khan,即白汗,為蒙古人對俄皇稱號)好, 次問使臣曾否學過哲學、算學。尼果賴提出十二項請求, 包括兩國文書往來,應使用一種共同文字,中國遣使報聘, 自由貿易,釋放俄國俘虜。康熙不作正面答覆, 聲言在下列三事未解決前,兩國斷絕一切關係,第一交還根忒木爾, 第二以後使臣須遵守中國禮節,第三不得再有侵犯邊境之事。 尼果賴曾作爭辯,未獲結果。他在北京停留三個多月, 從耶穌會士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處得知不少中國政治情況及康熙的對俄態度, 必要時準備訴諸武力。
康熙初年,國內尚未真正統一,對俄暫時容忍。三藩之亂既平( 一六八二年),國基穩固,康熙正當盛年,決心解決東北問題。 他先派人觀察雅克薩形勢,部署水陸交通,然後運糧調兵, 置備師船,演習紅衣(夷)炮,設大營於璦琿。但仍認「 征戰本非佳事,不得已而後用之」。以往數次遣使行文, 令俄人撤回部眾,交還逋逃,互相貿易,各安生業,總無回報, 搶掠如故。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在兵臨雅克薩時, 再以此意宣示,並諭統帥彭春,如俄人獻地,勿妄殺一人, 但仍然無效。彭春全軍四千人,內有長於水戰的台灣兵。 經過不到一天的攻擊,俄人請降,此為有計劃而勝利的戰爭。
雅克薩收復後,可能是由於補給不易,彭春毀城引還, 遂復為尼布楚的俄國援軍佔領。翌年清軍二次進擊,久攻不下。 適荷蘭使臣至京,康熙帝再以和好條件交令轉發俄皇。康熙望和, 俄人亦無戰意,得知中國第一次進兵之時,已派人前來,請求停戰。 康熙下令撤圍,等待俄國的正式使臣定議。
俄國的使臣為果羅文(費耀多羅,Feodore A.Golovin),對於遠東情形,略有所知。 俄政府對他有過兩次訓令,第一次是中俄應以黑龍江為界, 最少亦須以雅克薩為界,但俄人得在黑龍江及其支流自由通商。 第二次是如能取得通商的便利,雅克薩可以放棄,勿重啟戰端。 會議地點,商定為外蒙邊境的色楞格城(Selengask)。 中國的代表為索額圖、佟國綱,均為政治上有地位的要人。 隨員中有兩位耶穌會士,即法國的張誠(Jean Francois Gerbillon),葡萄牙的徐日昇(Thomas Pereira),康熙所定的交涉大綱為黑龍江及其支流, 包括尼布楚、雅克薩在內,不可少棄,根忒木爾、逃人悉當索回, 準俄人通使貿易,否則不與談判。
索額圖等於北行途中,得知準噶爾部的噶爾丹(Galdan) 攻破了喀爾喀(外蒙),無法續進,遂通知俄方,另行擇地會議。 遲至一六八九年。中國代表再度出發。康熙另有新的指示, 如俄人要求尼布楚,不妨改以其東的額爾古納(Argun) 河為界,換言之,就是放棄了尼布楚。他何以作此讓步? 諒與噶爾丹的東侵有關。二十年前,俄人已與準噶爾有了接觸, 這時噶爾丹復揚言借得俄兵,康熙不得不慎重將事。 喀爾喀問題關係北方國防,必須從速處理, 為不讓噶爾丹為俄人利用,致事態複雜, 又必須及早解決中俄的爭端,統籌全局,對於中俄交涉立場, 不能不有所修正,其內容與俄國對果羅文的第二次訓令已無大出入。
是年八月下旬,中俄使臣開始在尼布楚會議, 隨同果羅文而至的武裝部隊約二千人,索額圖帶來的官兵約四千人, 進入會場的衛士各七百六十人,真可說是武裝談判。 果羅文的威儀極盛,索額圖有些相形見絀。雙方的開價,初均甚高, 擔任通譯的張誠、徐日昇往返斡旋,方獲致諒解。 後來果羅文突又變議,中國全軍即進迫尼布楚城下, 果羅文終於讓步。九月七日(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條約簽字,原文為拉丁文,出於兩位教士之手, 另有滿文及俄文譯本,其中要點: 一為中俄以黑龍江上游的格爾畢齊河【註: 格爾畢齊河注入石勒喀河,石勒喀河注入黑龍江】、 額爾古納河與大興安嶺為界;二為俄人退出雅克薩; 三為捕逃互不索回,今後不得收納,應拿獲送還;四為自由交易。
這是一次對等的談判,是一個平等的條約, 遏止了俄人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保全了完整的東北達一百六十年。 固然是俄人為時勢所限,在東亞的力量不足,中國正當盛世, 但康熙的應付得宜,所關亦大。不過尼布楚地區則未克保有。
條約訂後,康熙以全力對付準噶爾, 噶爾丹一再勸說俄人反攻雅克薩, 康熙亦一再知照尼布楚俄官勿為所惑,噶爾丹終於敗亡, 可說是康熙對俄政策成功的另一面。至於俄國, 彼得大帝所注意的是西方,在東方唯望維持與中國的和好, 以便發展商務,一六九三年的俄使雅布蘭(Evert Yorbrand Ides)即為此而來。表文款式雖然不合,康熙仍予召見, 準俄商每隔三年來京一次,不令納稅。旋設俄羅斯館,安置俄人, 允俄人通商北京,並得派喇嘛、學生。 這些權利為其後百餘年其他國家所未能享受。
原在新疆北部游牧的土爾扈特部,七十年前為準噶爾所迫, 西走伏爾加河(Volga),歸屬於俄,仍思故土,屢來入貢。 康熙為明瞭實情,加以聯絡,以制準部,因命圖理琛取道俄境前往。 對於使團的言行,他均有指示,處處表示對俄的和好誠意。 西伯利亞的俄官對圖理琛的接待,亦頗盡禮。 彼得大帝以忙於瑞典戰爭,使團又未攜國書,所以不曾邀晤。 此為一七一二至一七一五年的事。
一七二〇年,為改進對華貿易,有一位名叫伊思邁羅付(Leon Izmailov)的俄使到京。 康熙要求先行交還俄方近年收留的逃人,劃定蒙俄疆界,再及其他, 俄使的任務因而未克達成,僅將隨員郎喀(Laurence de Lang )留駐北京。終以中俄糾紛時起,翌年郎喀亦不得不離開北京, 貿易同告停頓。及康熙、彼得兩主謝世, 俄國有感於邊界問題之勢須解決,復命薩瓦(Sava L.Vladislavitch)率領一個龐大使團東來, 於一七二六年抵京,名義為賀雍正登極。薩瓦屢與中國大臣談判, 受到雍正的召見賞賜,若干問題大致有了諒解, 惟界務則須於蒙邊恰克圖續議。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條約成立, 劃定東起額爾古納河,西至沙畢納依嶺疆界,北京照舊貿易, 另准於蒙邊(恰克圖)買賣,俄國增派喇嘛、學生來京。 嗣後恰克圖成了陸上的廣州。雍正對俄之如此寬大, 大約亦與準噶爾問題有關。時準部勢力復熾, 中國對俄懷柔仍有必要。是年清軍進剿準噶爾,雍正特知照俄方, 如準噶爾人逃入俄境,可予收納。一七二九至一七三二年問, 圖理琛再度赴俄,希望俄人對準噶爾問題與中國取合作態度。 大致看來,康、雍兩朝,俄人頗受優遇,對於中國實情亦了解較多。
乾隆初年,命將俄人貿易統歸恰克圖,不准再來北京。 時俄人對東北亞經營復趨積極,黑龍江為東去捷徑,一七五七年( 乾隆二十二年),請假道運糧。先一年清軍已破準部, 對俄無何顧慮,況此項要求實有違尼布楚條約,乾隆嚴予駁拒。 準部蕩平,其酋長西逃俄境,乾隆堅令交還,幾乎引起戰爭。 一七六四年後,以蒙邊俄人屢次滋事,恰克圖三次閉市, 中俄等於絕交。一七九一年, 由庫倫辦事大臣松筠與俄方於恰克圖訂立市約,條文全由中國擬定, 互市如故。
俄國為實現航行黑龍江的希望,一八〇五年(嘉慶十年) 復遣使東來,因不跪拜,中途駁回。俄人十分憤慨, 由於拿破崙的牽制,未敢有所舉動。一八一〇年,又請通使, 尤望中國先行遣派,嘉慶認為斷不可行,縱令俄人入貢,亦須斟酌。 總之乾隆以後,中俄關係已轉入低潮,一般的中西關係亦復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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