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10-10-2012
編按:在台灣出版的《王丹回憶錄》,有數個章節詳述八九民運,其中一章講述戒嚴第一夜,北大、體院師生與北京市民的種種細節。先從廣場上贊成絕食與復食的兩種意見談起……
五月十九日,中共內部完成意見整合,在鄧小平的堅持下,趙紫陽被迫辭職,失去政治權力,整個局勢開始惡化。
晚上九點左右,廣場上的喇叭突然開始廣播,李鵬和楊尚昆相繼講話,宣布在北京市部分地區實行戒嚴;同時,陳希同頒布了〈第一、第二、第三號戒嚴令〉,禁止遊行、集會。刺骨的寒風中,楊、李二人殺氣騰騰的語調顯得十分陰森,一遍遍地在廣場上空迴蕩。廣場上一下子沸騰了,怒罵聲壓倒了廣播聲,人人都感到震驚和氣憤,秩序也顯得有點混亂。指揮部宣布二十萬廣場上的大學生立即停止絕食,改為就地靜坐,繼續堅守廣場。
關於絕食的兩種意見
我不清楚五月十九日到底是怎麼決定停止絕食的。根據柴玲的回憶,十九日上午在廣播車上,張伯笠主持了高校絕食代表會議經過討論,一百三十七票同意復食,十七票反對,三十三票棄權。而復食的決定,是因為「不願意給政府一個進駐軍隊並實施戒嚴令的理由」。
聽到廣播,我立即趕到不遠處的北京電影學院營地找到馬少方,我們一致認為政府有可能今天晚上會動手驅逐廣場學生,完成戒嚴令,我們必須緊急組織學生做好應變準備。我們匆匆趕到作為指揮部的廣播車,車上很亂,有人告訴我們剛才柴玲因為情緒激動而昏倒,已經送去醫院,指揮部的幾名常委也都分散在各自學校,我只見到青年作家、《無主題變奏》的作者徐星。
為了穩定大家的情緒,我和馬少方分別向廣場同學發表了講話,呼籲大家保持冷靜,準備應變。同時我也宣布,暫時離開指揮部,因為我要回到北大的營隊,與自己學校的同學共存亡。講完話,我從車上下來。
這時候廣場上已經一片混亂,原來各校的位置完全變動,原本成組織的絕食隊伍也已經變成分散的人群,大家議論紛紛,有的主張停止絕食,有的主張擴大範圍為二十萬人一起絕食。在人流中我一眼看到一面北大的旗子,如獲至寶地叫住了他們。據他們說,北大的隊伍已經分散,不知道大家在什麼地方。我當即決定重新集結北大的絕食隊伍,於是幾個人舉着旗子在廣場內來回穿梭,不斷地喊「請北大的同學集合」,這一招果然有效,不到一個小時就聚集起了一百多人。
我向大家宣布,我已經退出絕食指揮部,現在回到北大,北大絕食隊伍由我負責。然後有兩三名同學站出來自告奮勇地幫助維持秩序。我們首先把隊伍拉到廣場西側,面朝人民大會堂坐成一個方陣。
當時我的想法是,如果政府今天晚上動手,部隊可能會先行包圍廣場,北大隊伍比較整齊,到時候可以帶頭從西側衝出一個口子,帶領其他各校學生順長安街撤回北大校園,然後集體在北大校內繼續抗議活動。
安排方陣的時候,我特意讓女生坐在最中間,男生坐在四周。隊伍坐好後,大家情緒稍微安定,我對大家說,今天晚上可能出事。如果軍隊過來,請大家一定不要慌亂,男生把胳膊挽起來,女生在中間,形成方陣向長安街的方向移動。作為負責人,我會持北大的校旗走在最前面,不管出現什麼情,大家都要緊跟着旗子以保證隊形不亂。在向外移動的時候要用走的、不要跑,面對軍警要維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原則,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以免給當局鎮壓的藉口。說完這些注意事項之後,大家就繼續席地而坐,等待可能發生的事情。悲壯、亢奮、憤怒等等心情交織在一起,等待不可知的事情發生。
北大教師後援團的參與
不久,因為已經形成穩定的陣形,陸續有北大的學生找了過來,人數逐漸增加。這時有幾名我不認識的北京體育學院的同學找到我,說他們大概集中了四五十名男同學,希望能跟北大的隊伍合併在一起,保護我們這裏體弱的同學。這一下隊伍更加壯大,已經有將近兩百人。
大約晚上十一點,十幾個人打着一面「北大教師後援團」的旗子走過來。原來這些北大的青年教師們自發組成「北大教師後援團」來聲援絕食學生,以前一直坐在天安門城樓的觀禮台上,現在感到情緊急,老師們一致認為危急情下必須跟學生在一起,所以就一路找了過來。帶頭的是北大法律系的袁紅冰老師。
袁老師找到我,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必須把這十幾名教師安排坐在學生隊伍的前面。老師們動情地說,為人師表,就是要對學生負責,如果軍隊動手,他們要用自己的生命保證學生的安全,不然就是失職。我一開始堅決不答應,因為學生更年輕更加身強力壯,理應是我們保護老師。但是袁老師他們十分堅持,還抬出老師的身分要學生服從,最後我只好同意。
加入隊伍的老師
但是其中有一位是女教師,我還是堅持讓她坐到女生之間去。我告訴她我們有規定,女生一律坐在中間,女老師也是一樣。她不肯走,非要跟老師坐在一起,我急了,叫來兩位體院的男生,下令把她抬走安置在女生團隊中。沒想到這位女老師厲聲喝止同學,不許我們抬她。她聲淚俱下地說,隊伍中就有她的學生,如果學生出了事,她將無顏去見學生的父母,所以寧死也要死在學生的前面,她說:「今天晚上,我不是什麼女老師,我就是你們的老師!」說完就一屁股坐在隊伍前面的教師行列中,說什麼也不肯站起來。面對她的堅持,我知道已經不能勉強,只好安排那兩個男生坐在她身邊,以便保護。看着她寒風中瘦小的身軀屹然不動地挺立在隊伍中,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這邊剛安頓好,忽然有位男生把我拉到一邊,說有事磋商。我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但是面孔我認識,過去曾在學校見過他,而且知道他一向以桀驁不馴出名,經常跟幾個人在圖書館外的草坪上彈吉他到深夜,被認為是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學生。我沒想到他也會在絕食隊伍裏。他對我說,今天晚上政府可能會把坦克開進廣場,如果先從西側進入,他就要第一個迎上去,用身體擋住坦克,雖然這有違剛才宣布的大家維持方陣一起移動的紀律,但是希望我不要阻攔。他說人總不免一死,他已經不在乎,這樣死去他會感到內心平靜。我沒有答應,告訴他說,今天這裏是我負責的,如果說要有人在隊伍的最前面,那也是我,輪不到你。他也沒有跟我爭論,說了一句「反正到時候你別攔着我」就走了。我雖然無情地拒絕了他,但是心裏有很大的溫暖,這個平時在我眼裏吊兒郎當的人,在這樣生死交關的時候表現出的竟是這樣的熱血激昂。
廣場上的市民呼聲
到了凌晨三點,又走過來六七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每個人頭上都紮了一條白布,上面用黑筆寫了一個﹁死﹂字。為首的那個人又高又胖,找到我說,他們是普通的市民,哥兒幾個聽了今天晚上的廣播才相約到廣場上來,專門來保護學生的。他說:「我們沒什麼文化,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但是我們知道學生是為了國家好,政府要鎮壓你們,我們不答應!你們是讀書人,以後對國家有用,我們不能看着你們死。今天要是坦克來了,不碾過我們,就別想傷害到你們一根毫毛。」他還嘻嘻哈哈地說:「你看哥們這塊頭,要是墊在坦克下面,坦克還真就開不動了。」說完也不理我,幾個人自顧自就坐到了老師們的前面。
就這樣,北大的隊伍一夜之間形成了一圈繞一圈的方陣:最裏面是女同學,外面一圈是男同學,再外面是體院的男生們。在方陣的前面,坐了一排老師,在老師的前面,是那幾位市民。大家此刻都抱着必死的決心,等待着可能到來的鎮壓。
當然,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政府確實是派出了坦克和軍車要衝進天安門廣場,但是,在廣場的更大範圍的外圍,在長安街上,在北京市其他城區的大街上,早已經有成千上萬的北京市民,在聽到消息之後自發地走出了家門,走上了街頭。大批的軍車、坦克、裝甲車和步兵遠在距離天安門廣場十幾里外就被滿街的市民團團包圍,寸步難行。在我精心設計的保護圈之外,其實早就有了更大的保護圈,更多準備以生命保護學生的人!
from 政經評論 http://allcommentators.blogspot.com/2012/10/blog-post_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