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4 October 2012

雷競璇:聚書散書讀書——中大的閱讀實驗

明報 21-10-2012 

編按:剛在上周四圓滿結束的中大博群書節,是本地一個別開生面的文化活動:由香港著名作家雷競璇捐出近萬冊藏書,在十天內展出,贈予愛書的學生和校友。開幕首兩天,門外一度出現守候的人龍。今天,由雷競璇與我們分享他萌生書節念頭的由來,或可為更多學府機構參考。


最近辦成了一件事,和書有關,我覺得特別高興。

我指的是中大的博群書節。

事緣今年暮春時節返回中大校園,看到未圓湖畔的樹幹上掛了各式蘭花,打聽之下,原來有個花節,明媚春光中連串文藝活動。於是靈機一動:「花節能辦沒道理書節不能辦?!」五月底鼓起勇氣寫信向沈祖堯校長提建議,沒想到校長反應這麼快,將建議交給博群計劃,這是年前由校長催生,推動校園文化活動和學生社會實踐的新組織。之後,有如輕舟過了三峽直放江陵,書節十月八日開幕,為期十天,我作為始作俑者,應周保松邀請,以書為題和林道群作了一次對談。

我之所以特別高興,不光是建議得到接納和成事,還因為書節開始之前,擔心學生的反應。我自己在大學裏教了十多年書,看到學生對書本愈來愈冷淡,大學校園的書節會不會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幸好同學們的反應比誰的估計都要好。

趁此機會也趁此心情,我回顧一下自己的書緣。

【聚書】

我喜歡讀書,這點比較清楚。要是生活裏沒有了書本,哪會怎樣?我想還得活下去,不過要作大動作來適變。法國導演杜魯福有一部電影名叫《烈火》(Fahrenheit 451),1966年拍攝,說的是一個禁絕書籍的社會,人們分頭背誦,每人熟記一本書,然後互相交流,幹的和從前的伏生相似。這也是個辦法,而且真要這樣做的話,我估計自己也可以貢獻,我中學時挺能背誦,無論多長的文章,讀幾遍就能記住,很想試試這本領現在還剩多少。

開始買書,基本上是進入大學以後的事,中學時期那丁點零用錢無法花在這上頭。讀大學時其實也沒什麼餘錢,但起碼有政府給予的助學金和貸款,得以自己支配。不過,回想起來,當時能買書,主要還是書價低廉,大陸的往往幾毛錢,港台書也貴不了多少,對一般大學生來說,買書算不上是個負擔。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未結束,內地出版物很少,香港本地的也不多,我們看的主要是台灣出版的書,在思想感情和文化氣息上較受台灣影響,這樣的情在保釣運動特別是大陸開放改革之後完全顛倒過來。這個時期我光顧的書店,幾乎都在旺角區,現在全部都不存在了。

然後,在法國留學的八年,又買了一批書,其實當時捉襟見肘,看書主要到圖書館,但習慣加喜好再加點餘錢,書籍還是累積起來,當然以法文居多。到我離開法國時,如何處置這些書成了問題,到處找人送,再裝了幾個大鐵箱運回香港,還有一批留在巴黎一位友人的地窟裏,這位友人後來意外身亡,對這批書我就再沒有打聽了。

在城大任教的十多年,是我買書聚書最活躍的時期,一因職業需要,二因餘錢充裕,三因住處和辦公室可以容納。以前買不起的英文書,這個時期多買了點,但居多的是內地出版物。不過,書價愈來愈貴,從前買書,不大看價錢,現在反而不時猶豫,於是想到,學生愈來愈遠離書冊,也許因為書價太貴之故。買書的地方,主要是商務印書館,旺角的二樓書店和深圳我很少去,現在仍如是。

我這樣說了一通,其實毫無可以炫耀之處,我絕對不是藏書家,不過是文人習慣,隨緣購入,沒有什麼計劃和目的,很多書買回來之後,由於種種原因沒有看或者細看。像我這樣子的人,相信不少。

【散書】

不少書是因為遷居、流徙而散去,有計劃地散書,是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時開始,說來也十多年,當中滋味,相信同好者都能分嘗。

所以要散書,原因很簡單,就是空間不夠,不送走一些,無法再買。城大是所新大學,圖書館正努力充實,於是我向之打主意,先後送了幾次書,大約二千冊,包括一批關於非洲的法、英文書。當時覺得自己很聰明,不用庋藏要找又可以找得到。及至我離開城大,此門徑不通,我又打母校中文大學的主意,中大圖書館有底子,說只收取館藏沒有的書刊,這合理,但我的難題大了,翻查圖書館目錄,好不容易才碰上幾本圖書館沒有的書。至於公立圖書館,情大同小異。

於是我轉而向二手書店試探,很快發現此路不通。香港的二手書市場很不成熟,寥寥幾間店,收取書籍按重量計,之後再挑選,認為賣不出的會丟掉。想想自己讀過的書很可能葬身堆填區,我放棄了找二手店這念頭。

之後,決定不再買書了,要讀就到圖書館借吧。然後,有一次林道群來我家,聽到我說不再買書,錯愕兼失望地說:連你都不買書了,哪下來我們怎麼辦?道群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工作,是香港讀書界熟知的人物。其實以前我也在出版社任職過,只是成績遠不能和道群相比,他這樣一說,我又恢復買書,重重疊疊,結果是愈堆積書愈不好找。也嘗試其他一些捐贈書籍的途徑,效果有一點,困難倒不少,這裏不多說了。

去年搬家,新居處狹小但手頭有點餘錢,學人在工廠大廈買了個單位,主要藏書,還花了點工夫,理得基本整齊,初期很高興,不時在裏頭徜徉,但日子久了,熱情減了,愈來愈少去,躺在那裏的書本變得像被流放一樣。於是,如何為自己的書籍找個好出路,繼續纏繞心頭。

最後,有了書節這主意。所謂書節,首先是畢業的校友將書捐送回大學,大學舉辦書節將之轉贈在校學生,附以相關活動,推動閱讀,鼓勵開卷。這些書當然是舊書,但惟其舊,積累了歲月痕舻,凝聚了校友閱讀的餘韻,成為不同年代之間的精神聯繫。中大這次書節,籌備時間雖短,但組織得很好,從校友處收得近萬冊書籍,先讓學生瀏覽,然後每人可以取走五冊。學生的反應非常好,書節開始後排成長長的隊進場看書取書,很有耐性,很安靜。這樣的書節,我希望中大每年舉辦,也希望其他大學也辦。社會上像我這樣將藏書送出好騰出地方買新書的人相信為數不少。

【讀書】

書節期間,周保松要我和林道群以書為題作個對談,我硬覑頭皮幹了,「卑之,無甚高論」。活到這年紀,我總算有了點自知之明,對於自己屬於什麼材料,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總之,文人一名,書因為喜歡讀而多讀了點,但學問上全無貢獻,也寫寫文章,但不過是將字句排列組合,沒有多少新見解,這是實話,不是謙詞。回顧自己的讀書經驗,值得一提的恐怕只有以下兩項。

一是好奇心,因此而對各種書籍都感興趣,樂於翻閱,讀起來也容易從中得到趣味。這樣子積累一段時間之後,形成的知識基礎就比較廣闊,對事物好壞的鑑別能力比較強。中國傳統教育覑重通才,有「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說法,見諸為學,就是強調根本,根本鞏固了,末節就不難。現代教育分工精細,大學本科已經形成壁壘,劃地為牢,躦不出去。在這樣的體制之下,保持好奇心尤其重要。好奇心這東西有先天因素,也有後天條件。幾天前和甘陽聊天,不約而同慨嘆大學生的好奇心愈來愈薄弱,相信這和高等教育的市場化、功利化和專門化有關。像書節這樣的活動雖然說不上能夠拯救時弊,但對於刺激學生的好奇心,應該還是有用。

二是專注力。在書節的對談後,就有一位學生提出難以集中精神閱讀的問題,在這個網上瀏覽日益氾濫的時代,這確實是大問題。我個人在這方面有點經驗也許可供參考。大約十多年前,我感到所學雜亂,心裏老覺得輕飄飄,很不牢固,於是決心下工夫讀些大書,從五經前四史《資治通鑑》開始,定下時間每天早上一字一句地讀,當中枯燥乏味的天官書禮樂志等也不逃避,幾年下來,覺得踏實多了,也有了耐性和勇氣,看到更大更厚的書,想想也不外「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至今真下工夫讀而實在無法讀完的,只有《可蘭經》,準備將來再嘗試。我現在是每年選定一兩種大書,一點一滴不中斷地讀,中間配以從圖書館或書店找到的其他書。如果讀者諸君有興趣試試這樣子讀大書,最好挑選經典,經典是前人不知道經過多少代鑑別過的,最為可靠。《資治通鑑》我讀的是中華書局版本,九千多頁,這本書一般人視作歷史書,這不錯,但細看書名,再讀內裏,就知道其實是講政治,譯成英文,可能是General Encyclopedia for Governance,政治系的學生不讀此書,真是可惜。

雷競璇--1974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後留學法國,修讀政治。曾於香港中文大學及香港城市大學研究及授課十餘年,現任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名譽研究員。近著《窮風流》、《據我所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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