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18 November 2021

【中大衝突兩年】畢業生憶徒步前行護校 哀山城人文精神消逝

    2019 年 11 月某個早上,收音機傳來「大家昨日度過了不平安的晚上」。

    前一個晚上,馬料水山城冒起濃濃黑煙,彼岸的馬鞍山也看到半空漂浮的「蘑菇雲」;外圍公路車龍不絕、紅燈亮徹吐露港和大埔公路;數以百計的中大人在公路下車,徙步趕回校園,手中托著數箱水、數大袋食物、頭盔或防毒面罩。校友們邊喘著氣邊說:「要守住中大」。

    同日下午,香港中文大學成了反送中運動以來首個大學戰場,警方對準校園發射逾 2000 枚催淚彈。


    兩年過去,11 月的山城依舊帶點身秋意、掛著藍天白雲;硝煙早已消散、欄杆被重新裝上、道路經已鋪平,僅剩下留有明顯色差的牆壁和油漆下若隱若現的字句。

    於校友而言,保衛二號橋、崇基門、四條柱,在於保衛校園的人文精神。然而,2021 年山城裡的出入自由、學術自由、言論自由,早與塗鴉、直幡、海報一併被抹去。

    「以前中大係一個好理想嘅地方,但現在已經唔係。」

時為 2019 年 11 月 12 日。催淚彈在校園爆開的一刻,畢業於中大哲學系的 H(化名)決定要趕回去。

任職教師的 H 放學後,一身恤衫西褲、手握公事包,偕朋友由沙田市中心出發回校支援,儘管他們不知道有甚麼可做。

那時沙田區交通大致癱瘓,徒步回去是唯一選擇。熟悉中大地形的人都會知道,回校的路並非平路,要一直上山,路程至少需時兩小時。
 

大批校友下班後趕回校園支援,中大外的吐露港公路交通癱瘓。

他們首站先到城門河單車徑,沿路不斷看到藍色、綠色單車向著中大方向前進;其中一個大汗淋灕的大叔踩著單車迎面而來,呼喊著「攞單車啊!冇 lock 啊!去中大啊!」原來是一間共享單車公司解鎖旗下沙田區所有單車。

他們找不到單車,卻碰到很多沙田街坊。有上了年紀、拿著一袋二袋的婆婆主動寒暄:「係咪去中大?小心啲啊,唔好輸啊。」也有在回家路上拉著買餸車的姨姨塞錢予他們乘的士。

走出城門河,沿著火炭路繼續行,他們穿過一條平日人流疏落的行人隧道,那夜卻塞滿人。H 看到戴著頭盔面罩的黑衣人;也看到剛下班的白領和 T 恤短褲、踢著拖鞋的青年。

數十人穿過隧道,一同步往馬料水方向。

經過火炭站,前方是駿景路迴旋處。那裡泊滿私家車、貨車、車尾箱全部打開、地上放滿物資。H 抬頭仰望,發現前方上山路段早已被大大小小的車輛塞滿;旁邊行人路佈滿密密麻麻的人頭。
2019 年 11 月 12 日晚,大批中大校友、市民運送物資回校,校園內有大量樽裝水。

H 形容場景有如「華東水災賑災」,有人點算物資,有人跑來跑去傳達指令:「停水、夠水」、「梳打餅唔要」。遠處突然傳來吵鬧聲,一名白背心大叔與貨車裡的紋身大漢表現帶點激動,H 本以為是政見不合的人起爭執,豈料聽到大叔問:「你哋要咩!阿叔落去買。」

H 再仔細看,每個隨著人龍行上中大的身影,雙手都托著物資;有人拿餅乾、蛋糕;有人托著白電油、水和一箱箱頭盔面罩。「好似遊行,好似蟻、大家都搬住啲嘢,望上去人龍冇盡頭」,他估計當時有過千人.

晚上近 11 時,他拖著疲憊身軀、生滿水泡的腳板和破爛的皮鞋抵達崇基門;人龍、車龍未有散去,繼續堵塞整條大埔公路,「上去車物資,落去就車學生」。

「行到崇基門嗰下我想喊。」H 有所觸動,不止在於同行校友,更是途中遇到的沙田街坊。

「唔係校友都想守護中大」
 

    「好多上年紀的街坊幫忙運送物資。他們唔會出去旺角或港島打,但好似學生就係佢哋嘅底線,大家都要上去『救學生』。原來唔係校友都會想守護中文大學。」

這大概要從中大學生與沙田區的淵緣說起。

「山上的中大人、山下的居民,大家都是住在這個地方。」

H 的大學生活離不開沙田區,中大學生亦然:沙田中心、新城市廣場、陳根記、火炭新泰源...H 邊數手指邊說:「呢啲食肆、商店有幾多中大學生、教授幫襯?中大人買嘢唔會去本部間百佳,一定會去沙田間惠康,因為開 24(小時)。」中大學生閒時「出車(踩單車)」、龍舟校隊訓練,都是在城門河發生。

衣食以外,中大坐落於沙田區兩條主要幹道大埔公路和吐露港公路,為學生出入校園的必經之路; 很多學生讀畢沙田區中學後會原區升讀中大,也有很多研究生租住該區屋苑。

於 H 而言,沙田孕育一代又一代中大人。

大學四年留過腳毛的情感

有別於傍晚起程趕回中大的校友,A(化名) 因為採訪工作緣故,當天早上已被公司安排到四條柱(中大正門)候命。

逗留個多小時後,她接到公司電話指山下氣氛緊張、警方或會施放催淚彈,著她趕赴二號橋。剛趕抵之際,防暴警已從二橋攻入校園,藏身於小山坡、以樹木作掩護的學生不斷投擲雜物反擊。

按照 2019 年警民對峙的慣例,記者總會站近警方防線,這次也不例外。數十名記者擠上網球場側的行人路、鏡頭指向軍綠裝束防暴警,他們正擎槍對準遠處的黃頭盔。

A 身後的夏鼎基運動場燒起熊熊烈火,催淚彈如導彈般降落跑道,濃煙升上半空;場內的學生在硝煙中一直跑,伴隨一陣刺鼻的臭膠味,猶如正上演災難片中的「大逃亡」。

即使隔著防毒面罩,A 仍清楚嗅到那些氣味,清楚看到前方警員開槍掃射;也清楚聽到其中一人說:「燒晒佢啦」。

這句話對 A 的情緒崩口擊了最後一記重拳。她說,那是入行以來第一次哭。

    「我無法想像會『火燒夏鼎基』, 4 年讀中大上 PE (體育)堂都要去,朝早 8 半就喺嗰到度過。那個地方好iconic,唔係中大是但一個地方山火,係代表你大學四年時間留過腳毛嘅地方。」

眼淚隨即化成面罩裡的霧氣,眼前頓時一片朦朧。於 A 而言,這就像一場夢。

還未回過神來,一個玻璃樽在 A 面前爆開。她走前兩步發現波鞋鞋頭完全破爛、腳趾感到少許刺痛,才驚覺那是腐蝕性液體。最後她在其他記者勸喻下送院治療。

工作突然被終止,在救護車上她一直想:中大現在點?

她渴望留下來,直至最後一刻。「我唔係想守護呢個地方,因為我嘅工作係報道。但你嘅根在中大,有種特殊情感就會好想這些時刻返去見證。」

被侵佔的最後一片淨土

「大學係最後一片淨土,係一個唔容許政權侵入嘅地方。出面嘅人點輸都好,大學教授、校方都仲會有風骨,仲會有士人精神」, 2019 年的 H 如此相信。

大學時他讀哲學,總會讀到新亞創校歷史。他在經典中學到唐君毅、錢穆等創校份子不是守住香港金融經濟價值,而是人文精神知識傳承,「守住毋忘六四,守住共產黨點樣逼害知識分子」。

數百學生坐在百萬大道圍著校長的畫面,於中大並不罕見-這是多年來每任中大校長必要肩負的責任,也是這座山城獨有的文化。

    「金耀基、劉遵義、段崇智,這些校長有好有唔好,但都會肯坐低同學生對話。這是中大校長一定要做的事,你可以聽完之後 Ban,但你唔可以唔聽,唔可以唔坐出嚟傾。」

每年新亞圓廣點六四燭光、掛黑幡;民主牆罵戰;2014 年雨傘運動集會;2019 年反送中運動大學罷課,每逢香港社會經歷巨變,中大總是那個匯聚學界力量的中心點。

「本部就係逼你集會的地方,派白絲帶、靜坐、絕食、示威都發生在百萬大道」, H 說。
9 月 2 日,中大學生會與各間大專院校學生會於中大舉行全港罷課集會,參與集會的學生逼滿整條百萬大道。

A 亦如此確信這種精神。畢業於新聞系的她憶述 2014 年時任明報總編輯劉進圖被斬,當時同學隨即在校內發起遊行聲援,「慣咗有咩唔滿意會講出嚟,要話俾其他人知你咁做係唔啱。」她在反送中期間見證過大大小小的示威,但只有在中大,才遇到抗爭時會引述錢穆說話、唱新亞校歌的學生,「他想提醒自己、其他人,你是一個大學生、你要肩負責任,所以你要行出嚟」。

於二人而言,思想碰撞可以隨時發生、不同政見的人都可以大聲說話是中大的「Signature」。

「但現在沒了」,A 苦笑。

「原來中大可以咁」

兩年過去,H 再以校友身分重踏校園之際,被數名兇神惡煞的保安截停並問:「你去邊?」緊接著登記身份證的程序,他才驚覺民主女神像前方加設了閘機。

那個瞬間,他對於學術淨土的幻想,一下子被粉碎。

「第一次發現原來入中大係要問我去邊。大學就係象徵好自由開放、你鐘意行去邊個班房聽 lecture 都得嘅地方,點解現在連校門都入唔到?」

由火車站步行至新亞人文館,會途經本部文化廣場、百萬大道、烽火台,建築上的直幡被拆走、地上塗鴉被高壓水槍清除、牆上字句被一層層油漆掩蓋。訪問那天正值中大畢業禮,有學生在百萬大道拉起「哀我中大」橫額及派發白絲帶,保安員隨即上前阻撓。

這座多年來沉浸於人文精神的山城,再容不下學生留下的說話。

    「點解要擦走?柏林圍牆一日未冧晒,你都唔會用推土機推冧佢,呢啲係歷史證據同痕跡。」

2021 年中大畢業禮,有學生在百萬大道拉起「哀我中大」橫額及派發白絲帶,保安員隨即上前阻撓。

沒了出入自由,沒了言論自由。到最後,連學生聲音也沒了。

中大校方今年初「封殺」學生會,要求會方向政府獨立註冊,自行承擔法律責任;時任幹事會「朔夜」終在校方施壓下,上任一日後「總辭」。至 10 月初,學生會召開聯席會議通過解散議案。[1]

「中大冇學生會係震撼到癲」,H 如此形容。
 

2021 年 3 月 1 日,中大學生會內閣「朔夜」宣布總辭。

H 在學時會常到范克廉樓參與課外活動,同層是學生會會室和學生報報社。他形容那是個討論政治學術的空間,「以前泳池旁、合一亭真係會有人拎住啤酒傾國事,學生會旁就是國是學會。」然而,文化廣場民主牆、范克廉樓的學生會會室、公共空間,現在全都封了。

H 說,中大變了一間中學,是因為內裡的人變了; 學生沒了想追求更多知識的意欲,教授也沒了傳承人文精神的自由,「有地方俾你讀書、有地方俾你玩(課外活動),但除此之外就沒有。他們不會當自己是研究或發掘知識的人,都是聽 order、聽書的人。」

「入到中大你會覺得有一種作為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責任,但現在蕩然無存」,H 抽了一口涼氣。

A 則慨嘆日後中大新生不再嘗到昔日的自由。

    「民主牆可以有不同政見的人罵戰、范克廉樓可以掛直幡、不滿校方可以在校園貼海報抗議。原來中大可以咁,以後佢哋只可以睇相。」

2019 年 11 月某夜,城外的中大人四方八面趕及、拼了命捍衛城內的一切。或許於他們而言,守著這個地方,就能守著它的價值。

兩年後,城內的人被一一驅逐,山城失守了。
2021 年中大學生會民主牆

文/Amanda Mok

攝/Kwan、H.H.


編按:

    ^ 中大學生會宣佈解散,隨後有人向中大學生會司法委員會原訟庭提司法覆核。中大學生會司法委員會原訟庭日前裁定,「解散學生會」之宣告違憲並無效,並宣佈中大學生會聯席會議應該重啟學生會職務。



from  https://www.thestandnews.com/society/%E4%B8%AD%E5%A4%A7%E8%A1%9D%E7%AA%81%E5%85%A9%E5%B9%B4%E7%95%A2%E6%A5%AD%E7%94%9F%E6%86%B6%E5%BE%92%E6%AD%A5%E5%89%8D%E8%A1%8C%E8%AD%B7%E6%A0%A1-%E5%93%80%E5%B1%B1%E5%9F%8E%E4%BA%BA%E6%96%87%E7%B2%BE%E7%A5%9E%E6%B6%88%E9%80%9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