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30 October 2014

《南方周末》什邡后遗症:“这是整个国家的困惑”

2012年7月2日的群体抗议事件之后,什邡成全党“反面典型”。上级领导不来,外出考察吃闭门羹。重启准备工作进行了一年半,但钼铜项目听证会却一拖再拖。
这是什邡的救赎之路,亦是中国许多爆发过环境群体性事件城市的缩影。在“一闹就停”之后,城市发展陷入低谷。也正如什邡市委书记李卓所言,“这是整个国家的困惑”。
2013年,四川省什邡市的外出考察活动吃了不少闭门羹。有一次去云南铝业公司,对方不愿接待,市委书记李卓只能亲自赶过去,双方才得以会面。“一进门,董事长就开始数落:你就是什邡市委书记啊?你们什邡怎么弄的?搞得我们现在都不好过。”
2014年10月14日,当李卓对南方周末记者历数去年遭遇时,一脸无奈。
对什邡来说,如此闭门羹已是家常便饭。“7·2”事件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什邡几乎成了“孤岛”。
2012年7月2日,因担心宏达股份投资137亿元的钼铜多金属资源加工项目(以下简称“钼铜项目”)会产生污染,市民冲进了什邡市委办公大楼,警方随后使用催泪弹和震爆弹驱散。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时任什邡市委书记李成金迅速表态:“在群众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的情况下,钼铜项目不再建设。”
当时没人预估到事态会如此复杂。两年过去,后遗症仍在困扰当地。
对什邡主政者来说,最现实的问题是来自宏达股份的索赔。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宏达股份直接损失过亿,“如果他们起诉,政府几乎没有赢的可能性,项目的程序都是合法的,是我们把人家叫停了。”什邡市委一名负责人说。
自2013年1月始,什邡开始筹备重启。这像是一场考验执政者耐心的“手术”——治愈被“7·2”事件撕扯开的官民对立伤口。什邡几乎调动一切资源 来取悦民众,但“临床试验”并不理想——高达三分之一的民众仍对钼铜项目投反对票。原本定在2014年上半年举行的听证会,因“时机不成熟”,被多次延 期。
什邡的困局亦被高层洞悉,10月10日,环保部向高层递交一份材料:《什邡困局不破,中国经济转型无望》。
全党“反面典型”
“参观的企业都反感,说你们什邡来的,别进来参观把我们也给搞乱了。”
2012年10月25日,“7·2”事件三个多月后,李卓出任什邡市委书记。一年之前,时任市长的李卓离开工作了九年的什邡,转任德阳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仅一年间隔,重返什邡“救火”,他发现接手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什邡——而在2012年7月,江苏启东因王子纸业的排海工程项目,引发集体抗议。一个内 陆、一个沿海,相隔千里的启东和什邡,成为转型期日渐高涨的环境冲突的象征。在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社交媒体时代,信息技术将什邡的这一形象传播到中国每个 角落。
2013年,有次去北京,朋友请李卓吃饭,介绍给酒店经理时,经理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是什邡来的书记啊?你辛苦了。”李卓哭笑不得。
在金属冶金行业,“听到什邡两个字就痛恨。好像什邡因为钼铜事件后,把行业形象全毁了。”
还是在2013年,什邡市组织了千余名市民去河南、山东的冶炼企业参观,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曾祖泓是带队的官员之一。“参观的企业都是反感,说你们什邡来的,别进来参观把我们也给搞乱了。”
全程跟拍的央视记者,在山东一家铜业公司大门口被拦下来。“企业负责人不愿意让央视进去,他们就说怕麻烦。你们什邡走到哪媒体关注到哪,在哪都是焦点。”
相比公众和行业的诘难,体制的否定更让什邡官员难以接受。“整整一年,没有一位省领导来过什邡,没有一位厅长来过什邡,一个都没有。上级对你已经不信任,社会一说到这个地方,就是洪水猛兽,谁还敢来?”一位不愿具名的什邡官员说。
“7·2”事件之前,虽然地处西南,但什邡一直沐浴着政治光圈。汶川地震后,是首都北京来对口支援什邡。而在党的群众路线实践教育中,什邡事件被上 升到全党的高度,指出其对党的执政基础的破坏性作用。2014年6月份,中央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编辑出版《损害群众利益典型案例剖析》一 书,收录了“什邡事件”——《利民项目为何不得民心——“什邡事件”的经过及启示》,前者与“贵州瓮安事件”、“广东乌坎事件”成为警示全体党员的反面典 型。
“各级的领导也好,媒体人也好,党校的案例也好,传播的案例也好,都以‘7·2’事件作为反面教材,你说一个地方能够承受吗?”李卓反问。
GDP“差等生”
“书记你一走了,什邡人民的口水要把我们淹死,玩可以,投资不来。”
什邡事件发生在一个令人焦躁不安的时刻——2012年,中国GDP增速为7.7%,创13年新低,即使偏居西部,什邡也被裹进一场经济升级转型的痛苦浪潮中。
支撑什邡三十年发展的两大支柱产业——食品和化工,在多年高速增长后,已经显露出疲态。德阳市(下辖什邡县级市)是典型的烟草经济。在什邡,烟草同 样一枝独秀。什邡烟厂曾是全国烟草36户重点企业之一,以2013年为例,什邡财政总收入中,烟厂贡献占比达77%。“结构畸形、抗风险能力差的特点一览 无余。”什邡市财政局的一份报告评价道。
而在凌厉的反腐攻势下,中央八项规定出台,禁止使用公款购买烟酒,中国烟草就此作别“黄金十年”。在2014年1-2月,什邡地方财政收入和地方公共财政预算收入均下降近1/4。
此外,磷化工是什邡的另一经济支柱。“现在受到两个约束,一是资源的约束,磷矿资源在萎缩,二是受到技术水平的限制,保护环境的约束也特别明显。”李卓说。
2014年5月,什邡市委发布了一份忧心忡忡的报告:“我市已经因产业结构调整滞后而失去了先发之机、陷入了发展困境,如果再因思想理念滞后而失去 钼铜项目带来的宝贵转型机会,什邡产业发展在未来几年乃至更长时间内都将难有翻身之机,什邡面临的不仅仅是在新一轮发展大潮中被‘边缘化’,而是直接在县 域经济竞争中被淘汰出局。”
多名什邡官员认为,“7·2”事件对什邡经济的破坏仅次于汶川地震。“严重动摇了企业家信心。”李卓说。
2013年五一假期,为扭转局面,李卓请了成都一批企业家朋友来到什邡。“我说能不能让他们做出一个表率到什邡来投资。(企业家说)我们敢?你一走,什邡人民的口水要把我们淹死,玩可以,投资不敢来。”
虽然农业人口占多数,但什邡一直是工业城市,多年经济总量排名四川省第二名,仅次于成都郊区的双流县。而在汶川地震之后,被甩出前十。“没有钼铜项目,什邡就完了。”每天关注什邡电视台的余江村民酒春贵说。
宣讲与参观
这正是让曾祖泓自豪之处,“90%多的人在参观后都表示支持”。
拯救钼铜项目,似乎是这座面临转型的资源城市唯一可打的牌。重启的大胆动议,始于2013年春节前,在什邡“三会”(人大、政协、党代表)上,市人大代表、洛水镇家灵村支书张周余提交提案,建议重启钼铜项目。
“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很多代表提出,什邡不能失去这个项目,经常讨论到凌晨。”曾祖泓回忆。
但绕不过去的坎是,什邡如何面对当初的承诺——在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的情况下,项目不再重建?
李卓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的努力就是要取得民众的“了解、理解、支持”。“项目重启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个过程,将‘7·2’事件的阴霾彻底驱散。”
在2013年3月,一场系统性试验开启。这场名为四个“交代”(向上级、群众、媒体和市场)的活动中,1210个宣讲小分队进入每个村庄、街道,甚至连出租车司机也被要求参加宣讲学习。
“4月份,我们还参加过两次学习。”什邡一位出租车司机称。而洛水镇余江村的村民回忆,“什邡电视台几乎每天放的就是这个东西,放了好几个月。以前每天都播,现在是周二播一次。”
但“7·2”事件的伤口并不容易愈合。在不少当地官员看来,在“7·2”事件中,当增援什邡的武警不断进驻后,市民对政府的信任逐渐消失。一位目击者回忆,“那一段时间,老百姓只要看见特警,连饭都不卖给他们,特警进超市买瓶矿泉水都买不到。”
姜远蓉在什邡市东风路上经营卤肉店,她称自己曾是“绝对的反对派”。在“7·2”事件现场,她听说“地下多少米的水不能吃,农村种的庄稼啊菜啊都不能吃”。当时,如果钼铜项目继续开建,她已做好离开什邡的准备。
作为“反对派”代表,姜远蓉被市委组织部挑选前往河南洛阳和山东阳谷的冶炼企业参观。
2013年12月24日,在前往机场的大巴上,裂痕在逼仄的大巴空间里清晰可见——前排坐着市民代表,后部则坐着带队的什邡市长季涛等人,双方没有 言语交流,气氛压抑。“(市委组织部)要我坐后面去,说和市长沟通,我就是不听他们调遣。后来就发生了争论,就是污染,他们说服不了我们,都很恼火。”
在参观山东阳谷祥光铜业时,精明的姜远蓉发现,厂内的草坪在12月份还是绿油油的,“扯了一把草,怕他们合伙起来作假骗我们。”她还接了一瓶厂区使用的地下水,准备拿回什邡化验。
化验结果证明,重金属没有超标,这扭转了她在“7·2”现场获得的对钼铜项目的认知。而这正是让曾祖泓自豪之处,“90%多的人在参观后都表示支持”。
“工作都是在消化官民摩擦。”李卓总结。什邡市环保系统一位官员透露,“7·2”事件“偶然中有必然”,什邡作为磷化工基地,环境历史欠债太严重。
2014年6月,什邡举行千人环保大会,李卓在会上公开承诺,“我们今年要关哪些企业,要淘汰哪些生产线,让人民群众进行监督,建立一些透明的执法机制,快速的环保事件受理机制……这在国内的县级城市是没有的。”
自揭家丑的公关战
浓墨重彩地“自揭家丑”,“我们已经到了谷底,没有什么比‘7·2’事件更可怕的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网络舆情)没有任何征兆,这事就发生了。”什邡市宣传部网络新闻科职员张剑(化名)用“扁平化”来形容社交媒体时代的传播特征,“‘7·2’事件正在发生时,我们也调动人力去微博上发声,但马上被淹没,相比成千上万网民和大V,我们力量太小了。”
要提升形象,需要向媒体有个“交代”——正是四个“交代”之一。2014年3月21日,《今日什邡》在头版头条刊登《利民项目为何不得民心》——此 前,它被编辑成册,在全党的群众路线实践教育活动中传播。“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对记者来者不拒。”什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陈林说,这是后“7·2”事件的 公关策略。
《今日什邡》是什邡市委宣传部主管的内刊,面向全市发行。而更火爆的读者来信,也常常被摘选刊登。浓墨重彩地“自揭家丑”,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陈林解释,“我们已经到了谷底,没有什么比‘7·2’事件更可怕的了。”
2013年底,《成都商报》德阳记者站记者3次参加钼铜项目的恳谈会,“不仅书记、市长来了,后来媒体要求宏达的人也该过来,最后一次恳谈会,总经理果然出席了。”
而在钼铜项目重启风声不断时,外界对什邡的批评集中在:什邡市政府唯GDP论。大V李承鹏也曾发微博,反对什邡的唯GDP取向,他称GDP不是东西,而是“鸡的屁”。
什邡市委一位负责人在李承鹏的微博上留言,“鸡的屁不是东西,但没有鸡的屁,你也不是东西。”他解释自己的逻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政府主导型的经济发展模式,正处在向法治和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当中,政府的这种行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
“别有用心的人”
“显然不是邻避运动,是利益型群体事件。”
不过,一份即将公布的社会风险评估报告令李卓有些受挫。
2012年9月,国家发改委发文要求,重大固定资产投资项目必须建立社会稳定风险评估机制,这距离什邡事件、启东事件不到两个月。
中国社科院群体事件研究专家单光鼐领衔的研究团队,花费半年时间,对3000位什邡市民就钼铜项目进行民意调查。“三分之一的人支持,三分之一的人没有明确态度,三分之一的人反对。”单光鼐说。
调查过程还颠覆了单光鼐对“7·2”事件的认识,舆论普遍给“7·2”事件贴上了“邻避运动”标签——一个源于西方语境的词语,是指建设项目遭到周边社区排斥引起的群体抗议。“显然不是邻避运动,是利益型群体事件。”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利益冲突催生了“7·2”事件。
项目所在地的村民并非抗议者。2014年10月15日,洛水镇银池村村民冷长福说,“我们不可能去闹嘛,现在恼火的就是征地费(村里不发)。”在一 公里外的鱼江村,村民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敢保证,村里没有听说过那天有上街的。”单光鼐的调查也证实,“周边的群众都支持这个项目,至少不反对。”
冷长福也难以理解,为什么闹得最凶的是18公里之外的市民?南方周末记者获悉,“7·2”事件后,四川省委成立调查组,并形成专门的报告。中央政法委也曾到场调查。
2014年5月,什邡市委曾公开发布一份文件,部分解释了“7·2”事件的原委:“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群众关注环保的心理,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做出不理智行为,最终酿成群体性事件”。
而当南方周末记者向上述知情人士询问“别有用心的人”的明确指向时,他表示“不愿在伤口上再撒盐”。
“7·2事件的成因非常复杂。”他透露,原因之一是钼铜项目开工在什邡小化工业主中形成恐慌。“上大项目之后,小项目就要进行淘汰。”什邡市环保局 局长曾生琪说。这种命运曾发生在当地众多小水泥厂身上。政府招商引资的大项目利森水泥上马之后,多家小水泥厂随之关停。此外,钼铜项目会与本地的小硫酸厂 形成竞争。
食品行业也成为最坚定的反对者。“四个交代”宣讲活动遭到什邡市卷烟分厂和蓝剑饮品集团公司的集体抵制。“今天没有空,明天没有空,我们整个宣讲活 动快结束了,最后才安排了。”而在什邡卷烟分厂,“宣讲时,当时就有职工站起来问问题,而且,这些问题都是事先打印好的。”知情人士透露,“饮品厂、烟 厂,是担心钼铜项目影响其品牌价值。”
蓝剑饮品集团公司生产的矿泉水取自地下水,而什邡卷烟分厂一直对外宣传,什邡卷烟厂拥有全国最好的晒烟。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两者采访均无果。在 2014年接受央视《新闻调查》采访时,什邡卷烟分厂厂长黄若强委婉表达了观点,“(钼铜项目)和我们的四川回锅肉还不一样,回锅了还很好。”他反问, “你说你监管,你能否监管他?”
“国家的困惑”
李卓甚至专程到江苏,和启东市委主要领导聊了三个小时,“没有可以借鉴的”。
2014年6月,姜远蓉在央视出镜表示“钼铜是个好项目”之后,反对者把火力都集中瞄准了她。“把我骂惨了。”恐吓的电话和短信接踵而至,什邡市公安局甚至派了3名便衣暗中保护她。
她有不少亲戚在烟厂工作,逢年过节的聚会也从此中断。6月至今,她甚至还没去看望过母亲。“以前见到我,都叫二嫂,现在是白眼一翻。我压力特别大,都说你到底拿了多少钱。”
即便“了解”,反对者也依然“不理解,不支持”。这让什邡官员有些难堪。“反对声音主要是有两类,第一个就是那两个企业(什邡卷烟分厂和蓝剑饮品集团公司),第二就是城区居民,希望没有任何污染,生活在鸟语花香之中。”当地知情人士透露。
但留给什邡的选择并不多。2014年6月28日,宏达股份发布公告,“如果因为终止建设钼铜项目造成经济损失,(什邡)市政府授权四川什邡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在充分核实的基础上,于2015年底前依法清偿完毕。”
上述人士表示,“宏达的直接投入在两亿左右,而间接损失实在没法估量。因为在取得环保许可的前后,对外签订了很多合同。”
这正是钼铜项目所面临的法律困境:钼铜项目依法取得了所有行政许可。“因为他们是合法的,我们的法定文件上也只是说暂时停止。但通过公告、电视新闻说今后不再建设,这不能成为法定依据。但是,停止建设停到什么时候?”李卓说。
什邡市委原本在2014年上半年计划举行一次钼铜项目的听证会,至今仍未准备充分。李卓也在想,“即便听证会开了,我是不是就敢决策?”
“听证会是一种决策形式,但它不是法定形式。如果听证会开了,听证代表同意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进入到恢复建设的决策程序?”
面对什邡困境,2014年上半年,在北京举行的环境群体事件研讨会上,有专家甚至建议,是否可以借鉴国外“全民公决”的方式,由43万市民决定钼铜项目的去留。
李卓甚至专程到江苏,和启东市委主要领导聊了三个小时,“给我们描述他当时面临的环境问题”,但李坦承,“没有可以借鉴的,因为两个项目发生的环境条件完全不一样。”
2014年10月中旬,环保部向中央递交一份材料《什邡困局不破,中国经济转型升级无望》。李卓说,“这个题目扣在什邡上,尽管有点大,但是折射的就是现在我们转型升级的困惑,是整个国家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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