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8 July 2014

阿離﹕在警民對立間,人性的輪廓

七一當晚,筆者來回穿梭於遮打道與特首辦之間,看到警方如何「佔領中環」:由遮打道沿干諾道中一路向政總走去,經過大會堂、和記大廈、美國銀行中心,到達添華道,十五分鐘路程,大街小巷和路口停泊的警車超過十數架,單是添華道,晚上9時許已有逾十架警車停駐;政總被多層鐵馬圍住,不論是正門、添馬公園、通往公園天橋上、電梯下、干諾道中的馬路口,甚至老遠的和記大廈和環球大廈對出天橋,都有不少於五名警員把守,愈近示威區人數愈多。


筆者未能理解警方防佈背後的考慮,即便警方的安排都為了維持秩序,然而,這般大軍壓境、高度防備的姿態,產生的客觀效果是把靜坐示威「防備」成一種具有難以控制的威脅及攻擊性的行動。在場友人說,現場駛來駛往的警車、警力的特增與無可預估的變陣動作,都增加了緊張氣氛,挑動沉不住氣的示威者的心神,繼而釀成爭執或衝突;實在,這種防佈陣式,對警員本身也是種心理模塑:前線警員的感受和對抗爭者/行動的想像,局限在上層指令下的佈防工作和崗位所能接收的受感和思維中;防佈規模愈大,愈是加強了示威者「可懼」與「激進」感,及對秩序可能造成破壞的危險性。不論警方與示威者,都因這種情境力量進一步激化彼此的對立。


同理心的倦怠


這樣的對立產生的客觀效果是,警民雙方都把對方他者化,以「警察」與「示威者」兩個根據客觀制度與主觀想像建構而成的身分把群體中多元的個人概括。這種對群體的去人性化處理在警方的工作中也許更為明顯。七一當晚,筆者早到達特首辦,本來坐在添華道石壆,後與其他市民被警方指令到示威區聚集。問鐵馬後的警員A,自己只是來旁觀的市民,為何要被歸入示威區,警員A木訥一張臉叫我放心,「在商場逛的也不一定是消費者」,筆者追問:「哪你們如何分辨誰是消費者?」A低頭望向、輕輕拍摸手下的鐵馬,我立時半帶慌張問:「這樣的話,我就是示威者了嗎?」A沒正眼望我,默默吐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控制不了的事,沒想太多。


實在,警員A一直非常克制,而且也會與「示威者」吹水。然而,在他的克制背後,筆者卻無法不感到一種濃重的無奈與怨慨情緒。有一刻,群眾中突然有人衝出向警方喊叫,A用低沉聲音說,不要緊,自己早就「慣晒」。那種情緒並非理解後的平靜,更像是對長久不滿的奮力壓抑、訓練出來的克制。警員的不滿是可理解的,在自己「依法執行職務」地工作時,被示威者無故以粗言辱罵、擲水樽,警員「感受好差」絕對正常。然而,這種因對立情境而加劇、在壓抑的克制下潛伏的負面情緒,卻也進一步拉遠了警員與示威市民的距離,或令警員的同理心因個人所受的情感傷害或肉體勞累而感到倦怠,更容易接受建制提供的「示威者就是搞事」的意識形態,向他們原本要服務的人自我合理化地施行暴力。


清場警員中的英雄行為


這種對立情境,由政權的支配系統製造而生,每一個佈防與指令都是情境建構;有強權必然有反抗,筆者深信這種對立情境只會不斷出現。面對難以避免的對立,不論市民與警員,作為一個具有思想感受與良知勇氣的人,都理應思考如何自處,不致因為盲從權威或被情緒衝潰而對他人造成傷害。在七一當晚,不少警員以屈手腕、夾大腿、拔手指、按穴位,甚至叉頸打臉等令人痛苦的行動清場,有些警員的動作不能說是不帶個人情緒;但亦有警員展現出高度的良善,對與他/她站於對立面的人,作出無條件的寬容與尊重。根據被抬走的一位被捕人士憶述,負責抬走他的其中一位警員,作狀地把手放在他大髀內側的血海穴,並沒有向下掐令他痛楚;把他抬至旅遊巴,警員輕拍他,以示理解。


筆者認為,這個警員看似微小的動作,實在是英雄行徑。第一,他沒有把個人的難受情緒轉架到示威者身上;第二,握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力,他自覺到自己與示威者的權力不對等,抵抗了施行權力的快感,放棄了使用不對等的權力;第三,他創造了個人在對立情境前、權威指令下,保有良知和獨立思考地自處的方式;第四,他甘冒違反指令及破壞同袍文化和情誼的危險,有勇氣實踐個人良知;第五,他不關閉、不丟棄同理心,願意托起雞蛋,卻不是把它們無感地、不經思考地擊碎。


要把警察當敵人還是人?


是誰縱容有形無形的暴力,使我們互相攻訐傷害?這問題,筆者的答案與很多抗爭者相同:那必然是不公義的制度與政權。然而,抗爭者如何向憑藉建制而生存的肢體解釋,口中日夜談論的不公義制度?如何獲得他們的理解?到底是單以形而上的道德感召,還是實際的物質性、工具性考量?抑或應該把所有執法者或權力肢體,單以「平庸之惡」視之,放棄對共同性的摸索,成為各自對立的他者?——仿如政權的設定一樣。


實在,不少抗爭者都身受直接的身體暴力和情緒侵害;在對立的情境中,面對武裝的警員,抗爭者的恐懼憤慨,又要怎樣安撫?如何不讓創痛變成憎恨與怨懟,或累積成偏見?作為抗爭的民眾,整天期待一位能抽起鐵馬,放下武器走向人民的警察,這恍如天馬行空,但也許人們應該思考如何超越對立情境,令更多警員願意作出上述的英雄行徑,不論是在對立情境當下或日常生活中。也許,真正要克服的高牆,在於人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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