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28 June 2013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三)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9. 遭遇内蒙古骑兵

我们继续赶路,来到一座小山脚下时,看到了很多被弃的牲畜和厨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汉人袭击,扔下这些东西跑了。我们宰杀了这些牲畜,带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后,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雅拉的部落,得知从这里可以去拉萨。后来路上又遇到一个人,告诉我们拉萨已经沦陷了。我们又开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些遗留的炉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扎营,搬迁后留下的痕迹。我们中间有人认出,这种灶的样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与藏人的不一样。他们烧羊粪,藏人烧牛粪,而且那些灶的旁边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酿酒用的。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蒙古人的地盘了。我们继续走了几天,发现前面有蒙古人。我们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间,夹杂着解放军的帐篷。我们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马掉头往回走。没过几天,蒙古人和解放军追了上来,我们与他们打了整整一天。我们这边没有死人,可有几匹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们撤走了。

还有一次在阿让纳格(译注:地名),我们被十多个解放军发现了。这些解放军是蒙古人,蒙古军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军比汉人解放军凶猛很多,他们追了上来。我丈夫和另外两个人一块儿前去阻挡,一直打到下午。那两个同伴,有一个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个被打死了。那个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对我丈夫说:“我们把皮袄脱了吧,上去跟他们肉搏!”就在这时,头领赶到了。头领说:“如果你们要肉搏的话,那就让我先冲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个人赶紧说:“别,别,那我们都别去了吧。”然后他俩赶紧穿上皮袄,重新拾起枪跟头领一起打。最后撤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两匹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马了。我丈夫让那个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骑马跑,头领和我丈夫则一边打,一边撒腿跑了回来。

我们躲在山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后来那些蒙古军在沙丘上插了几面红旗,十几个人便排队回头走了。这时又看到远远的,一大队解放军迎着那十几个蒙古人的小队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汇合后并没有往我们这边追,而是返回了。我们觉得又庆幸又奇怪。

当天晚上我们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们看见了死掉的“念”的尸骨和角,满山遍野都是,挡住了我们的路,走过去很难(译注:“念”即盘羊)。这些“念”太可怜了,大概是遭雪灾死的。这几天我们一直空着肚子,有几个同伴在“念”的尸骨附近,找到了一个还带着皮肉的尸体,大家就把它分着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脚下,我们看到了一群牛羊,看来是别的逃难者没能赶着一起走的。我们就宰杀这些牛羊吃。吃了这些牛羊肉后,我们体力都恢复了不少。造孽啊杀了这么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顶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派人去探寻前面的路。结果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只有雪山。我们决定当晚就地过夜,第二天再回头走。在这儿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个在此扎营的部落索日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遭到了解放军大炮、机枪的攻击。头一天山上雾气很大,我猜解放军其实早已发现了我们,一直用望远镜盯着我们的行踪,待第二天天刚亮便开始追剿我们。索日玛部落一路上还不曾遇到过汉人,所以他们的武器弹药尚很充足。而我们部落之前已经与解放军交手过,弹药所剩无多,只好逃跑。那天我们部落同伴们的营地在半山腰,他们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帐篷扎在营地边缘,靠索日玛部落很近,所以我们被打得很惨。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山顶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着脚跑的。跑到山顶时,光着的双脚都冻伤了。牲畜也在山上乱跑,蹬下石头砸伤了我的大腿。大山顶上是冰川,无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怀里抱着我女儿,背上背着他妈妈,向一道小山沟走去。我跟着丈夫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把我背到山壁的一个凹处了。丈夫返回去找寻其他家人,忽然看见雪地上露出一只手,他拽起手拖出来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这老头当时差点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边,老头不停地说:“感谢你!感谢你!”。然后我丈夫又回头去找他的两个喇嘛兄弟。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肿得无法穿鞋子;多贡仁布切中了枪,兄弟俩牵着马走不动。接回僧人兄弟后,我丈夫又去把他母亲背到我们藏身的地方。

周围是悬崖峭壁,我们家多贡仁布切中了枪,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我的腿被石头砸伤,脚也冻伤了。我们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到了晚上我们口渴得好像血都快干了。我丈夫说他得去寻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远远地看到有一处亮光,爬过去后见是一块冰。他拿石头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来。我们口渴得要命,都疯狂地吃冰块,后来才发现舌头被冰块割破了好几处。我婆婆没有牙齿,我丈夫就先把冰块放到自己嘴里融化了之后用嘴直接往婆婆嘴里灌。我女儿已经昏迷了,我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就往她嘴里灌水。

这时候,我丈夫的哥哥说:“我们快走吧,不走的话汉人会追来的!”我丈夫说:“老老少少全受伤了,怎么走?汉人来也没办法。”他哥哥又说:“你们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帮忙么?”我们非常生气,就说:“你们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给带走。”他和他老婆还有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玛部落被杀得一个不剩

第二天天亮后,我丈夫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到一个山洞里,然后对我们说:“我们要么死在汉人手中,要么会饿死,总之都是死。所以,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袭击的地方,找些食物回来。”我们想要阻拦他,他说:“你们别担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会有事的。” 说完就走了。我们可以远远的望见他翻过了山口,那个山口高的令人无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观察到解放军已经撤离了。索日玛部落的这一群难民大概有三十来户,男女老少约一百人。昨天解放军用大炮、机枪轰炸和扫射,把索日玛部落的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尸体遍地。索日玛部落扎营的地方浓烟滚滚,汉人把索日玛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尸体堆在一起点火烧了。

他继续搜寻,看见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边还有一只牦牛毛编织的口袋。他打开一看,皮口袋里面是干羊肉,编织口袋里是火镰和其他用具。我们自己的火镰在逃跑中丢失了,没有火镰我们就没法烧火。这个火镰简直像是三宝特意送给我们的一样,因为一般来说,火镰绝对不会装在编织口袋里的。

我丈夫背上这两只口袋,在路上他又捡到了另外一皮袋干羊肉,但他背不了那么多,只好背了两袋半回来。那些干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锅里煮,然后给我们喝汤。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顿美餐,但因为我的舌头被冰块割破了,无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后喂我。休息了一天后,其他人都恢复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还不行,因为我大腿上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发炎肿胀了。

我丈夫建议追赶部落同伴们,董萨喇嘛说:“我们追不上他们了,他们人强马壮不像我们。”最后,我们决定先就近找个地方住下再看。他们把我绑在马上,向山下慢慢移动。走着走着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渐渐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原来是离我们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来了。兄弟几个又是相互拥抱,又是抹流泪。

回来的哥哥说:“我们那伙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头去找丢弃的食物。明天大家就会到这里的。”没多久,其他同伴们也回来了。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我们想先给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谁知火镰怎么也打不着火,他们只好吃生肉了。

 

12.头领丢下我们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军袭击的地方,找到了两代布朗枪的子弹,是解放军没有发现的子弹。背着子弹回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说子弹重得要命。

找到子弹后又起了一次小风波。因为部落其他人要我们把子弹分给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认为,这是他自己找到的,为什么要分给大家?经过很长时间的争执,他最终同意了分给大家。可我们的头领说:“按户分子弹。”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气,他说:“只能按枪分子弹,按户分没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户分,我一颗子弹也不给你们。”最后,还是按枪支分了子弹。哈哈哈,我们就是这样内部争吵的,丢脸呀!

就地休息了两天以后,我们翻过了两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头领对我丈夫说:“你不能只顾着照看一个生病的老婆和老妈,牺牲部落的兄弟们。给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边,我们走。”我丈夫说:“我背井离乡,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遭受子离夫散的痛苦,并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们兄弟已经把子弹分给你们了,你们可以杀野驴生活。你要丢弃你的家眷随你的便,我绝对不会丢弃我母亲和老婆自己逃走!”头领说:“那你们随后来,我们在前头等你们。”我丈夫说:“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不必等我们。”从这天起,头领带着部落其他人,丢下我们走了。

我们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肿后腐烂,不能挪步。骑在马上,马肚子会被脓水湿透。我们也没有药之类的东西,伤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绑着。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临终之前,我们都在哭泣,她对我丈夫说:“儿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好,千万不能丢弃。你妻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家人跟随了你,你不能离开她,这是妈妈对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平很高,佛教经典学习得很精通。她还对我们家的两个喇嘛说:“我快要断气了,你们俩给我念一下无量光佛的咒语吧。”董萨喇嘛回答说:“您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会为您念的。”婆婆说:“要为所有众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僧人,当时他没穿袈裟,穿着藏袍(译注:那个时候已不能穿僧装,故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两位僧人都穿着俗装)。他见我腿伤后说:“你们谁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们一点麝香和熊胆。麝香熊胆能治她的腿伤。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远。”我丈夫说:“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个僧人走了,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他已被人杀了。满天星星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带回了那个僧人送的麝香、熊胆、酥油、糌粑和干肉等。我丈夫答应改天去拜访他。后来我们去拜访了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着僧装。他非常激动,送给我家董萨喇嘛一件贵重的藏袍,羊羔皮里子,外面是鹿皮,水獭皮镶边。僧人说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给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们向僧人道了感谢,继续赶路。

两天后,那个僧人又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你们的老妈妈是不是过世了?”我们回答:“是啊,由于遭汉人追杀,老妈妈与我们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她的儿子中有两个仁布切(译注:藏人对转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称。此处指卓洛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她不会下地狱的。只要两位仁布切不停念无量光佛咒语,她一切都会很好的。”我们没有人谈论婆婆去世的事,但这位僧人却知道。当时,我脖子上有两串珊瑚项链,我取下来供养这位僧人。我对他说:“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为我的婆婆供养你!”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说:“明天我再来看望你们。”

第二天僧人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绑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个充满慈悲的僧人。临别时,僧人对我们说:“祈愿幸福每天伴随你们!她的腿也会快快痊愈。”我当时还不能站起来,腿上的肉腐烂得快见骨了。我每天试着站,巨痛使我常常晕倒。服用麝香和熊胆后不久,感觉明显转好。渐渐地我可以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可以骑马,还可以做拾柴之类简单的活儿了。

一个多月里,我们慢慢向前移动。我们看到头领他们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扎营,但我们没有跟随在他们后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条山沟。当我们走出山沟时,他们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扎营。这时,我的腿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再后来,我们又跟头领他们碰上了,那时我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头领问我丈夫:“你怎么把她给养成这样的?”他们又开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气,没和他们说话。

(待续)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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