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8/6/2013 刊於《信報》)
回歸日,澳門是12月20日;為何是這天?原來是有點即興兼「是但」。葡萄牙人五百多年前開始定居澳門一角,非大鑼大鼓「入侵」,天朝與葡國早年沒簽過任何有「大限」的條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葡談判澳門回歸,中方想21世紀前收回港澳,完成歷史大業,不容喪權辱國之殖民臭史延續到新一個千禧年,但過渡期準備需時,就訂到「最盡」的99年12月吧。葡國人同意,但聖誕大過天,要回老家過節,於是提早一點交還澳門治權,就選12月20日。
珠江口另一邊,1898年7月1日,〈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生效,新租之地自7月1日開始,以99年為期限。英國要擴大腹地有險可守,要求割讓新界不可得,勉強拿個99年租約,本屬權宜之計,誰會想到,九七之限竟而成真。
1997年7月1日,這年煙花燦爛,99年來,維多利亞港兩岸,東方之珠的巨廈換上耀眼玻璃幕牆,映照煙火光芒、鏡花水月,如夢如露。條約失效的那一秒,一旗升起一旗落下的宿命,我們看了無數次;我們記住了鍾士元與李國能的普通話,也懷念過彭定康三個女兒揮手告別時的淚痕。
7月1日凌晨,紅旗升起那一刻,一位小小記者,在添馬艦的告別儀式場地,問了幾位香港人的回歸感言,連續幾人,呆立、無語、輕輕搖頭、拒絕說半句。今天看來,這些人毫無疑問是港英餘孽吧。
天再亮時,大雨滂沱。電視新聞裡,有人興奮地說:大雨沖洗了百年的殖民恥辱!
記憶中,那場雨,足足下了一個月,洗擦得香港一塵不染,霓虹燈光透徹明亮,然後金融風暴悄悄潛伏。一直有人相信,一切好事都是自己功勞,一切壞事都是英國佬搞鬼。
2000年7月1日。是年,香港首次被稱作「示威之都」,七一回歸紀念前後,教育界、社福界、公務員,都把握機會請願示威,政府總部門前車水馬龍。一個無認受性的政府「急市民所急」豪言改革,局限漸呈。
2003年7月1日,高官們在半山官邸,聽到五十萬市民的怒吼。從此,「七一」詭譎地多添一重意義,本來是高高興興紀念回歸頌揚國威,變作市民叫特首高官落台的約會;本來每年一次,一雪前恥出力跳舞,卻變作頂心頂肺的滿街口號;「七一」本來是回歸,現在「七一」竟變成公民覺醒的標記;本來是「七一」回歸十六年,現在「七一」十周年;七一大日子,也碰巧是共產黨黨慶,本來是搞喜宴,開派對,台前幕後一片紅,現在年年攞景贈慶揮舞黑色巨幡,愛面子的大國,見你叫咁唔畀面,惱在心頭,沒齒難忘。
2007年7月1日,回歸十周年,記憶中有點平淡。董建華腳痛後,換來了無為而治、休養生息的曾蔭權。公民社會是壯大了,但建制勢力深不可測,他們痛定思痛,深耕細作,潛入地區,深化蛇齋餅糉運動,直指人心脆弱之處,高明之極;公民參與概念抽象,貼心關懷才夠實際。組織串連是共產黨強項,曾德成做地區工作,長期佔領民政事務局長職位,難道這是偶然嗎。
是年,製作過回歸十年特輯,回顧了九七前的移民潮,移民港人中,有人安於彼邦生活,有人嘆息移民浪費青春,有人回流後北上擁抱神州。有觀眾悻悻然:移民?抵死,攞嚟搞。
只數年,氣氛又急轉,2013年7月1日,十六年了,人心不歸,更開始離心;本土思潮冒起:你強調一國嗎,那麼,你有你的一國吧。
民意調查所見,香港人對「一國兩制」信任度跌至與不信任度一樣,「信任淨值為零」。十六年原地踏步,源於強國崛起,不再韜光養晦,善於愚弄人民、軟硬兼施,南方一隅的香港看得清楚;對香港則拖延民主承諾,以釋法代替修法,於《基本法》設限,抓緊權力不放。十六年來,回歸紀念日變聲討日,主管香港的權力集團不肯面對現實,又要思索如何向主子交代眼前困局,唯有藉口「反對派煽動」、「外國勢力插手」。香港的權力核心,缺乏認受性,但權在你手,以「程序」之名安插親信布置控制網絡,不主動化解矛盾,擅長激化對立。
歷史從來不能預計。移民潮你以為過去,今天又聽到很多人慶幸手裡有個外國護照,可以隨時遠走高飛。
2047年7月1日,很遙遠的一天,說好了的50年不變,早已變成一個傳說。還是鄧小平夠醒,摸著石頭過河,一切都是權宜之計,包括所謂莊嚴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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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香港火山大爆發」, by Lelia Luk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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