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得先让人能说话
徐 贲
十八大后,多家官媒改变“报喜不报忧”的刻板形象。《人民日报》 1月1日开始改版,周一至周五每天推出一个评论版,称要“说真话 、写实情”。除了宣传“伟大、光明、正确”的官方报道外, 该报用一定篇幅报道网民关注的官场负面事件, 如日前在头版追问山西南吕梁山事故中当地的瞒报。
《人民日报》、新华社、 中央电视台等中央媒体近月作出多个亲民举动, 并纷纷承诺担当监督公权力的角色,就地方部门失职、 贪腐等问题作出具批判性的报道和评论,引起外界关注。然而, 也就是这个时候却发生《南方周末》新年献词风波及《炎黄春秋》 网站被封事件。是什么力量或影响该为这样的事件负责呢? 是某些个别官僚的习惯和惰性在作祟呢? 还是控制媒体的一贯政策并不打算有所改变,“开放”和“说真话” 只是策略上的表面文章?
说真话首先得让人说话,说真话是让真实的情况显示出来。 有些话让说,有些话不让说,这是对真实的强横、不讲理的限制, 它的目的就是不让说真话。在完全没有理由, 或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强行规定哪些话可以说, 哪些话不可以说,这是出于对真话的恐惧。这种恐惧是非理性的, 它经不起人们用真话对它提出质疑, 它又怎么可能真的愿意让别人说真话呢?明明不能允许别人说真话, 却又在嘴上高谈提倡说真话,这不是假话和谎言,又是什么呢?
只是选择性地说真话,本质上是一种耍手段、使阴谋的造假, 并不是真的说真话。只是选择性地说真话充其量是一种“半真话”( half truth),希伯来谚语说,“半真话,便是全谎言”。 美国女诗人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说,可以用字词来说谎,也可以用沉默来说谎, 逼人沉默,不让人发声说话,就是逼人说谎,逼人成为谎言者的共犯 。
谎言有“黑”、“灰”、“白”三种。黑色的是一种编造的、 颠倒黑白的谎言,也是奥维尔在《一九八四》中描绘的那种最“经典 ”的极权谎言。黑色宣传是所有谎言中最富有“创造 性”的,也是最强势的。 这种谎言需要有一个成功的极权制度作保证。 它依靠一个封闭的信息、话语环境。它的先决条件是听话者心甘情愿 地相信说话人的消息来源和内容。《一九八四》中的“战斗就是和平 ”、“愚昧就是力量”、“奴役就是自由”、“专制就是民主”, 就是典型的黑色宣传的例子。
与黑色谎言相对的是白色和灰色的谎言, 后面谎言两种有着不同程度的“真实”成分, 如提供不实信息的确实信息来源、 借貌似中立的媒介散播误导性的信息、 有选择地摘取只对自己有利的话语、创造性地误读和断章取义、 把自己的话强塞到别人的嘴里、 将自己的意思移花接木到别人的文字之中、装正经,装正派, 鬼鬼祟祟地推卸说谎的责任。当然还有许多不同程度的“半真话”。 白色和灰色谎言的目的与黑色谎言无异, 都是要故意混淆某些问题的实质,以骗术和欺诈来让人上当受骗。
白色和灰色谎言与黑色谎言的另一个区别是,说谎的人特别心虚, 因为他们说谎,自己心知肚明,他们还知道, 他们的谎言并骗不了人,别人对他们说的慌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迫于他们的淫威,不敢作声罢了。说谎是他们的工作, 就像美国著名演员约翰·库萨克(John Cusack)所说,“墙上的钟明明是10点,他们告诉你是9点 。你看看墙上的钟,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谎”。他们说谎, “只是因为说谎是他们该做的事”, 而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以为有人会把墙上的钟看成是9点。 这样说谎必须把说谎当作一种职业,对他们来说, 说谎不是一种劣行,而是一个工作, 他们说起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实只是一些以说谎为饭碗的食客而已,正因为如此, 他们往往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十八大后,说真话被当作一种政治新气象的举措提了出来。 要人民对这一举措的承诺有信心,有信任感, 就不能允许以说假话为职业的人来把事情越弄越糟。 报刊上的每一句真话,每一次让人说话, 都是帮助树立人民信心和信任感的一次担保;而每一句假话, 每一次不让人说话则都是对承诺的一件推翻性事例。 在任何一个社会里,每一种信任之所以能够得以建立, 都是因为有足够多的实际事例的担保, 而不只是因为有了权威机构或权力人物的信誓旦旦。 在今天的社会里,无论是对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际交往, 还是对社会、政治制度,都需要保持足够程度的有所不疑。 这种有所不疑不是无条件的,更不是一成不变的, 它会随着担保的减少,随着推翻性事例的增加,而变得不可持续, 进而被彻底动摇,甚至完全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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