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7 October 2012

顧文豪:荒怪書寫傳奇中國

明報 27-10-2012 

編按:內地80後傳媒人,在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即赴山東尋找莫言的故鄉,採訪莫言家人;文化人則紛紛就莫言獲獎發表意見。今天,本版邀請內地傳媒人jewel與文化人顧文豪,看看他們在途上、在紙上尋找莫言的過程。



「通過幻想與現實、歷史視角與社會視角的混合,莫言結合威廉.福克納與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中的因素,創造了一種普世懷舊,與此同時,也找到了舊式中國文學與語言傳統的新出發點。」瑞典文學院評委會如是評價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並稱其作品是「幻覺現實主義融合民俗傳奇、歷史與當代性」。

莫言因文革而失學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5年生於山東高密。高密偏處膠東半島一隅,土地貧瘠、民情樸陋。莫言的大爺爺乃前清秀才,據說莫言兒時,他曾寫字讓莫言臨摹。莫言的爺爺則是村裏聞名的莊稼老把式,勤勉有加,因此莫言家相對其他鄉民而言,薄有田產。

因文革爆發,莫言小學讀完遂告失學,先是下地幹活,之後有機會進入棉花廠作臨時工,幾經輾轉,終於離開家鄉,加入軍隊。行伍生涯之餘,年輕的莫言對文學日漸產生興趣,而一如與他經歷相似的前輩大師沈從文一般,縈繞他們筆端的並非大時代的種種新,毋寧是早年眼見耳聞的故鄉之一景一物。

沈從文的湘西奇景清麗雅靜,讀者深入其間,向往低徊之餘恰可與瀾翻潮湧之革命中國保持一線之隔,又或者說,即便星星之火如燎原之勢,人人奔競「事功」,亦未必可完全壓制文學「有情」的世界──革命律令官符如火,抒情之聲依稀不絕。

與沈從文同中有異的是,莫言的作品更其暴力與詭譎。這片曾經誕育出《聊齋》故事的山野之地,輪轉至莫言,照舊生髮出千百荒怪傳奇。於是,我們在《紅高粱家族》裏領教廣袤狂野的高粱地激蕩起艷情邂逅,在望之無際的高粱地裏,歷史人物的生死冒險,江湖恩仇的快意斬絕,抗日革命的歷史原音,在在建構欲望與血肉的奇觀;〈大風〉裏驚天動地肆虐席捲的狂風,〈狗道〉中爭食人屍的垂涎野狗,〈紅蝗〉中鋪天蓋地的遮空蝗禍,〈秋水〉中的滔滔洪水,不論是精心結構的文學意象,還是樸實直截的白描自然,莫言都賦予土地以濃烈勃鬱的重彩畫面,既幻且真,令讀者恍若置身一片神話世界,在對荒怪萬象的空間敘述方面,莫言早已超越蒲松齡文人雅趣的聊齋格局了。

另一方面,橫向的故事空間已然可觀可怖,勢必縱向的歷史時間亦須費心經營。甚至可以說,恰是因為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跌宕故事,才使得荒怪書寫超越古人說鬼談生的趣事格調,躍出而為新中國的魔幻與現實存真留影。

超越《聊齋》之後

《檀香刑》中1900年德國人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袁世凱鎮壓山東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倉皇出逃,急轉直下的中國政局彙攏筆端,恍若電影鏡頭逼真呈現。小說女主人公眉娘與她的親爹、乾爹、公爹之間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外加駭人聽聞的酷刑、驚人動魄的愛情、驚天地泣鬼神的貓腔表演,百年動亂恍若在高亢嘹亮的貓腔一發不可收拾,沉痛之極,爽利之極。而那纖毫畢現的酷刑白描,讀來不禁叫人屏息止聲,暗暗勾惹潛藏你我心底的暴力慾念,凌遲的時候,五百刀結果,一刀不少,一刀不多,每一刀要割下一樣重量的肉,最後一刀要削去心頭,檀香刑一下接一下地敲擊,檀香木在內臟間游走,最後破體而出,准此暴力敘述亦不啻在這個古老國族內部破體而出,叫人自省自警這片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國度實在從來不乏酷刑與暴力。

時序輾轉至1949之後。莫言以一部《生死疲勞》為我們縷述1950年到2000年中國農村50年的歷史。書名來自佛經中的一句:「生死疲勞由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小說的敘述者,則是土地改革時被槍斃的一個地主,他認為自己雖有財富,並無罪惡,因此在陰間裏為自己喊冤訴苦。在小說中他不斷經歷覑六道輪迴,一世為人、一世為馬、一世為牛、一世為驢……每次轉世為不同的動物,都未離開他的家族,離開這塊土地。小說正是通過他的眼睛,準確說,是各種動物的眼睛來觀察和體味農村的變革。

酷刑小說的玄機

在這部奇書中,六道輪迴既是個人的前世今生,也是整個中國的生死輪迴。每一回轉世投胎,主人公變身為六畜,中國則迎來一次次名之為生的運動改革。借牲畜之眼,旁觀人世喧嚷與政治喧鬧,怎麼說都有一股子諷刺嘲謔的味道在。生死不斷,疲勞不止。農民生活生命全繫於土地,弔詭的是,歷來的政治運動亦莫不強調改革土地,於是千萬農民即便已然如六畜般朝夕疲勞,可面對的仍舊是生生死死的生存窘境。

而名稱聳動的《豐乳肥臀》寫一位中國北方農村婦女如何在最艱困的情形下,拉扯大九個孩子的故事。從抗戰前夕一路逶迤至九十年代,時代劇變,人情世故,皆涵括在內。母親「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於一身」,可所生孩子個個野種,隨時代沉浮。與《檀香刑》中的酷刑勾惹讀者暴力慾念一樣的是,書中關於地下摸奶盛會的幾章,亦足以令人欲火中燒。而就在讀者臉紅耳赤血脈賁張的一刻,莫言叫人體悟不論國族敘事如何周正體面如何宏大周延,到頭來未必敵得過女人的一雙奶子。

用魯迅的話語看莫言

新作《蛙》直擊計劃生育這一百年國策。蛙是高密東北鄉的圖騰,在現實中,蛙亦是壯族的圖騰,象徵人類強盛的繁殖力和生命力。鄉村醫生「姑姑」繼承父親衣缽,開始在鄉村推行新法接生。「姑姑」接生的嬰兒遍佈高密東北鄉,可喪生於「姑姑」之手的未及出世的嬰兒也遍佈高密東北鄉。姑姑一面行醫,為誕育生命盡心盡力,一面帶領覑自己的徒弟們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為阻止生命承續居功至偉,讓已經生育的男人結紮,讓已經生育的懷孕婦女流產,成了「姑姑」的兩件大事。在關於生命的「計劃」中,現實與倫理、國族與個人、觀念與傳統都不啻同樣處在「生產」與「流產」的複雜互動中。

就莫言前此作品來看,諾貝爾文學獎的評語端是正解。且不說拉美魔幻寫實主義於莫言影響甚劇,在一則則荒誕不經葷素不忌的荒怪書寫中,我們體認到的中國不再是高、大、全的那個堂皇中國,而是充斥覑情欲、暴力、罪惡的傳奇中國。在對庸常百姓的「身體」進行不憚瑣細的逼真描述的同時,莫言也令我輩真切擁抱了這些「身體」共同構成的歷史的「主體」。同樣在對千百荒怪傳說的重新敘述中,莫言反倒練就了尋找「主體」、撫摸「身體」的最合適的「文體」,由此觸及這個民族最根本的價值核心。誠如作家張大春所言,莫言之獲獎,亦非個人成就獲得肯定,而是其所淵源的敘事傳統將受到讀者重視。

昔年魯迅對於被推薦諾貝爾文學獎曾表態,「諾貝爾賞金,梁擧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哪裏做得出來,然而這作者就沒有得到」。魯迅清楚,別人之所以想提名他,不過就因為他是「中國人」,所以接下來很嚴肅地說:「我覺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賞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們,誰也不給。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

如今莫言獲獎,想來魯迅也是高興的。不過魯迅的話仍舊未過時。「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

一個諾獎,自然多少了卻一點國人的心結。可比起世界其他國家來說,中國文藝之土仍舊欠厚實,還有好些本可發達卻給耽誤掉了的綠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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