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4 October 2012

許子東:關於蛙的一些讀法——導讀莫言 之一

明報 14-10-2012 

編按: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近著《蛙》以中國生育史為題材,寫出他首部直面中國問題的小說作品,並有與文革時代相關的情節,與他以往的風格不同。本文作者許子東,是研究現當代中國小說的學者;今明兩天,許子東探討莫言「文革故事」與「後文革故事」的階段異同,為大家提供一些閱讀莫言的方法。



莫言長篇小說《蛙》,不寫「文革後」劫後餘生種種,而是將殘酷鬥爭的「文革故事」直接與當下的繁榮腐化場景拼貼並置。這種「後文革故事」,逼迫人們思考PostmodernismPost-Maoism的關係。「後毛澤東時期」的文學,「後」跟「毛」怎麼延續跟切割,到底「後」是否定超越?還是跟隨延續?或者轉世投胎?

器官與名字

小說的後半部分,描寫今天一些常見奇景。「我」是退伍軍人,第二任妻子瞞覑他在一個代孕中心做人工受精,想要兒子。小說題目「蛙」,是一個科研機構的表面招牌。可是,「蛙」的諧音是娃娃的「娃」。牛蛙科研中心經營兩種業務:一種是「無性代孕」,客戶拿精子去,在中心裏面自有女性幫客戶生孩子,三萬五萬價格不等。另外一種,是「有性代孕」,男客戶去跟裏面的女人「做」一段時間,懷上並生下小孩給客戶。然後小孩和母親無關。兩種代孕,前者合法,後者「地下」。

在敘述科研中心的同時,小說又描寫了「我」在一家豪華醫院遇到了已變成了大款的昔日同學李手。這位大款同學,和代孕中心裏的一個小姐有曖昧關係,留下一個小孩。這部長篇裏的鄉親名字,都是以人的器官命名,陳鼻、李手、王肝、王膽,莫上唇等等,這也是莫言一貫怪異荒誕筆法的新變化。在李手的飯店裏,主人公又碰到了他的另一個老鄉好友陳鼻,一把年紀卻在飯店裏為招攬生意而假扮唐吉訶德或是假扮賽凡提斯,活得很慘。小說同時又交代,「我」的姑姑,嫁給了貧窮捏泥的郝大手。而另外一個姓秦的老鄉,後來卻成了捏泥的大師。

所有這些人物和故事線索,這樣敘述出來,好像沒有什麼戲劇性,除了「有性代孕」。偏偏小說裏寫的還是無性的。和《手機》或《兄弟》比,莫言筆下的當下故事,太平淡了。可是為什麼這些雜亂瑣碎的線索,放在整部小說裏卻驚心動魄甚至令人不忍卒讀呢?原來,和諧平庸的今天,是從畸形動亂的昨天過來的。「後文革」與「文革」兩個場景,中間有複雜的血緣(字面意義上的「血緣」關係)。如果我們順覑小說時序讀,就會知道,「我」的第二任太太小獅子去牛蛙中心求子時,已經五十多歲。可她從年輕二十來歲開始就跟覑「我」的姑姑一起做計劃生育工作。姑姑是計生辦的副主任,小獅子是忠實得力助手。姑姑年輕時,曾和一個很帥氣的飛行員談戀愛。可是這個飛行員不久飛到台灣去了,為了五千黃金投蔣。姑姑於是成了「壞份子」。為了洗刷這個黑帽子,姑姑變得非常革命、非常積極。這個人物,很像鐵凝《玫瑰門》中的司淇紋──故意將金銀財寶埋在後院然後特地請紅衛兵來抄家挖地三呎。姑姑的性格偏執頑強,化反革命罪名為革命動力,在村裏推行計劃生育毫不留情。開始是婦女普遍都要放環。男村民則不僅要帶套,後來還要「男紮」(切斷輸精管)。這些描寫放回六七十年代中國鄉村,基本寫實。但莫言寫作時可能也有國際閱讀市場的期待:海外的讀者及漢學家對於文革苦難或已同情太久有點麻木了,但是計劃生育一胎政策,卻是一個極敏感的新政治視點。從這個角度看,莫言小說的政治視野很敏銳,小說在控訴中國的人口政策方面,寫得頗為煽情。

渴望與慾望

在主人公的姑姑手上,前後有三個女人死亡。第一個是地主的媳婦,成分不好當然更不可違反政策,計生辦的人追覑她要把她人流(編按:人工流產)。女人走投無路,居然游到河裏面去,姑姑等人就在河上坐船追,最後一直追到河水見紅──不僅是流產,連這個媳婦也死掉。第二個就是主人公「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王仁美前面有個女兒,但她想生一個兒子。雖然男人堅持帶套,但她悄悄用針紮了一個洞,騙了丈夫之後懷孕。丈夫是個軍人,服從命令竟比保護家人更重要,眼睜睜看到他姑姑到他家裏去逼迫他心愛的女人,前後三次,終於把他老婆找出來做了人流,最後王仁美死掉。被迫人流是一回事,人流死掉又是一回事,兩者並沒有必然關係。把這兩件事因果連接,計劃生育變得非常之可怕。小說中姑姑手上的第三個死者,就是「我」的同齡好友陳鼻的女人。鼻子很大的陳鼻,一直想要兒子,懷覑三代是單傳等等使命感。他的女人畸形的嬌小,只有七八十公分高,可是什麼都齊全也很小。男人陳鼻卻什麼都很大,很特別的愛情畫面。王膽懷孕後,被告知她這樣的身體不應該生孩子,於是姑姑又領覑人包括小獅子死命去追,最後竟也追到,小孩還是生下來了叫陳眉,眉毛的眉,但是王膽死掉了。換句話說,在這個追的過程當中,小獅子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幫兇。好了,小說到這裏才進入「戲肉」裏:現在「我」去牛蛙科研中心辦無性代孕,精子正植入在陳眉的身上──這是莫言的精心設計。換言之,陳眉現在要用自己的子宮替殺母幫兇生個兒子(她的媽媽就在生她的時侯被小獅子及主人公姑姑等害死的)。同時她去代孕是為了籌錢她父親看病,她父親恰恰又是精子男主人一生摯友。這是一個既夾帶亂倫又包括欠債的殘忍故事。然後,故事怎麼發展下去呢?小說最後寫小獅子假裝自己懷孕,所有的人都覺得她是懷孕,還叫一輩子逼人節育的姑姑來幫她「接生」,最後接出來的是那個牛蛙中心出來的陳眉和「我」的孩子。

文革與計劃生育

這麼一個荒誕劇,我們應該怎麼看?牛蛙中心無性代孕等等,是今天既誇張又真實的荒誕現實。但因為後面背了一個難言的歷史負擔,於是當代新生同時也是革命孽債。小說內容,跨越兩個歷史時期,故事情節放在各自的時代單獨來講,都合理正常。但並置以後,便畸形亂倫。當年以強制粗暴甚至非人道手段的推行節育,尤其在農村,司空見慣。一些地方推行節育就一律「男紮」。農民以為節育等於絕育,於是抗議,說你們城裏人啊,又唱歌又跳舞,我們就這點「文化生活」,你們還要幫我們剪掉。非常想不通。各級計生辦,對於那些千方百計要生第二第三第四胎要追個男生的情窮追猛打,這在中國是不僅是嚴峻的歷史,也是延續至今的一個政策現實。「文革」與今天在計劃生育政策上的差別只是,當時違反政策可作為階級矛盾處理,尤其對付成分不好的人,手段殘酷。今天則更多靠罰錢。方向不同,還是窮富不同待遇。另一方面,今天的代孕中心、人工受精,有錢同學開寶馬等等,也是司空見慣的現實,或者還是崛起繁榮的證據。莫言的本領是把這個現實跟那個現實通過一個殘酷巧合的倫理線素聯繫。你今天花錢將精子放到你當初被你太太殺掉的女人的小孩的子宮裏,如此生產你的未來。這個扭曲古怪的情節可以有很複雜的象徵意義,或可被讀作對毛時代與「後文革」關係的一個狂歡性的政治隱喻……

不繞圈子的創作

我關注到最近幾年一些中國的一線作家,終於開始不繞圈子了。他/她們繞了很多年圈子攢得了很多獎當上了各種主席代表委員,近年來當社會已不大關注他們的時候,他們開始悄悄地正視文革了。賈平凹新作《古爐》,無數細節堆積成大作品,讓人們回頭看到一個大革命與普通鄉民生態之關係。王安憶《啟蒙時代》,寫一九六七年的平凡家庭故事,有好的開篇卻沒有全盤展開。《長恨歌》將文革連到「舊上海」裏,近作《天香》剛獲「紅樓夢」獎。八十年代寫文革的得獎作品,如王蒙《蝴蝶》、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陸文夫《美食家》等,都把「文革故事」與五六十年代的「前文革故事」連起來寫,或者乾脆寫成一個連貫的故事(如古華的《芙蓉鎮》、高曉聲《李順大造屋》)。文革之所以發生的歷史淵源,文革與四清、反右,甚至土改的因果關係,是這些作品(也是八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思想焦點。但是二十多年後,今天重新講述「文革故事」裏,作家有時會淡化文革的根源,卻強調文革的後果。晚近的文本例證就是余華倍受爭議的《兄弟》,和獲茅盾文學獎的《蛙》。兩部引人注目的作品,有一個共通的寫作策略,就是不去細細複製梳理「文革故事」的歷史複雜性,也不順時序細細回顧文革之後的社會改型過程,而是將「文革故事」模式化為暴力批判、畸形性欲、血肉細節、受難悲情等戲劇性記憶畫面。然後將這個血肉悲情的「唱紅打黑故事」直接和今天的畸形腐化繁榮場景(處女選美大賽、有性無性代孕中心等)拼貼、並置、連接起來,中間留白。所以這不是「文革後」劫後餘生故事,而是「後文革」腐化繁榮故事裏「文革是兄,今天是弟」(或曰「兄是假胸,弟是真諦」。在官方意識形態「遺忘工程」和在「新左派」懷念文革的社會背景下,《兄弟》和《蛙》等小說,並不複製文革歷史的豐富細節,卻有心思考文革與今天的關係。我讀《兄弟》,覺得上部成績一分,下部也是一分,但加在一起也許十分。《蛙》也是如此。文革中批鬥會、苦難生活、計劃生育苛政猛虎,單獨看只是控訴。如果只寫當下無性有性潛規則等,一如網路獵奇故事。但「血肉倫理」連接起來,就連起來兩個時代,怎一個「後」字可解?

(二之一)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文革故事』與『後文革故事』──讀莫言的長篇小說《蛙》」。作者本文寫成於去年底,今年九月校改)

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學者,論文及專著曾多次獲獎。近著《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等。


from 政經評論 http://allcommentators.blogspot.com/2012/10/blog-post_22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