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9 November 2011

王雅雋:黨籍作為一種生活工具

明報專訊內地學生

老穆瞟一眼我帶來的報紙,臉上微微一笑﹕「中聯辦才沒有空招呼這只『小鳥』,他們把曾蔭權那幾個人管好就行了。」

老穆是我研究院的同學,內地來的博士生。因為年紀比我長幾歲,又結了婚,念書的時候並不熱中和我們這些「小孩」打交道。這星期編輯派我採訪從內地來的黨員學生,我聯繫不上廖維懿本人,一着急就想起了老穆。在我與老穆僅有的幾個照面中,有一次他勸我別去維園湊熱鬧。

那次他偶然聽我提起「想去看看」,便好意規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內地的父母」,我回去想了想,果真沒有去湊熱鬧。老穆是一個經歷豐富的人﹕北方農村長大,縣城升學,之後出省上大學。來香港之前,他已經在內地的大學裏教過幾年書,但鐵飯碗還需硬學歷,於是他停薪留職,過來喝幾年洋墨水拿個博士學位。他人很聰明,不是書呆子,一邊在香港上學,一邊在內地倒了一批煤炭,賺了二十萬,在老家買了一套房,解決了一場婚姻危機,使老婆生了兒子並從香港寄奶粉回去。與此同時,我弄丟了男友,花光了獎學金,得罪了師長,勉強能夠按時畢業並同時失業——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六四」表態

我給老穆發電郵,得知他人在香港,尚未畢業。老穆對自己沒能夠按時畢業感到萬分悔恨,歸咎於香港的導師沒有習慣督促學生,你不找他他不找你,結果老穆一不留神就拖拉了大半年。他決心用這兩個月一鼓作氣把論文寫完,然後趕回家陪老婆孩子過年。

最近在香港發生的這件小事,老穆沒有留意,由我向他簡單匯報﹕「有個內地學生來香港上大學,心血來潮去競選學生會主席。競選之前,小集體內部就大是大非問題表態,他說自己不能支持『平反六四』,頂多只能表示中立。這下惹得小集體對他起了疑心,結果挖出來他是共產黨員。後來事情鬧大了,逼得他要退出競選,而報紙標題是『中共滲透校園』。」

老穆聽完,用他那一貫洞明世事的表情微笑着說﹕「這個學生很幼稚,媒體炒作是借題發揮,真正的牢騷是怎麼這麼多內地人到香港來,擔心香港變成內地。」

我問﹕「為何說這學生幼稚?」

他說﹕「既然出面競選,那就要見風使舵。首先應該避免對敏感問題正面表態,『平反』是文革語彙,平反的對象是誰?和他們討論嘛!實在迴避不了,非得表態,那就表示支持呀,選上了是件好事,回去可以邀功。不過,將來如果遇到民主運動,不要帶頭衝在最前面,不要站在攝影機面前,這樣,哪怕真有『秋後算帳』,也還有迴旋的餘地。」

既然聊到「六四」,索性問問老穆的看法。老穆也是到香港以後才接觸到這個話題,自己有心找資料看。他認為「六四」事件的確嚴重阻礙了中國民主建設的進程,但它充其量是一次吶喊,並沒有力量改變社會,而且從本質上看,它是受某些勢力在背後操縱的。因此,退一萬步說,就算那時候政府真讓他們給推翻了,結果也只不過是換上另一幫人統治而已。中國民主的基礎沒有建成,時機尚未成熟,「六四」遏殺了民主思想的萌芽狀態。至於那些明星領袖,最後不是都跑了嗎?可憐的是一些無辜的犧牲者和他們的家人。可惜經歷過那時代的人,如今絕大部分都成了既得利益者,沒有人願意為弱者挑戰權威統治。

我說﹕「我也有同感,但我認為今天『六四』的意義已經起了變化。我認識一些香港人,年年去維園集會,為的是一口氣。今年我們公司拍攝一個頑固分子,我跟去現場幫忙,感到『六四』於香港人而言,象徵香港在某些事情上還可以與大陸唱反調,還有民主自由的想像。」

老穆幽然一笑﹕「可是在港珠澳大橋上就唱不了反調,直通車也是。香港在經濟上如此依賴大陸,政治上又如何硬得起來呢?我看曾蔭權上北京見胡錦濤,完全是一個省長匯報請示工作的神態,可想而知這個行政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馬上就要一樣了。」

黨籍活用

老穆說得我心灰,讓我換個話題,問問他入黨的經歷。

他在大學二年級時,見學校為畢業黨員安排工作,於是抄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人人都是抄的),向學系黨支部申請入黨。那時候入黨競爭激烈,他雖然學習成績排第一,可是從不積極參加學校活動(因為他要做生意賺錢),因此被支部裏的黨員們視為思想不先進,評他不夠資格入黨。最後是系主任一句話救了他。系主任說﹕「我黨需要吸收優秀的外語人才。」

我不由得插嘴﹕「我上大學那時候,黨員怎麼好像沒這麼吃香?我是嫌麻煩,怕開會才沒有申請。」

老穆解釋道﹕「你我之間雖然只差幾年,卻發生了一個法輪功事件。在90年代末期,國家日益開放,人們發現,人家外國走資本主義道路早就實現『四個現代化』了,我們費老半天勁還不知道幾時可以實現,理想上有個幻滅。法輪功乘虛而入,致使大批黨員退黨。中國共產黨發展一億黨員的目標眼看愈來愈遠,思想上抓不牢,就在數量上用功,例如規定高校每年要有百分之十的黨員增長率。同一時期,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愈來愈多,非黨員也能找到好工作,所以你沒覺得有必要入黨。」

我問﹕「於你而言,黨員身分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黨籍是一種工具。」畢業以後,憑着黨籍,老穆獲得一份大學教師的工作。學校裏單周開行政會議,雙周開黨員會議。黨員會議上無非是讀文件,而你知道非黨員根本得不到上級的信任,哪怕這個人工作再出色,升職評獎輪不到他。

老穆來香港之前,雖然機靈老練,有些事情還是很注意的,例如他試圖轉移他的黨籍關係。那是一個公文袋,人去哪裏,公文袋就跟到哪裏,在哪裏交黨費。結果他被告知,香港沒地方接收他的公文袋。來到香港,他又四處找組織交黨費,找來找去找到中聯辦,那裏的人叫他別管了,他們不收黨費。從這件小事老穆看出﹕黨籍在這裏沒有用。所以那個學生說中聯辦打電話給他,實在沒什麼根據,中聯辦犯不着搭理我們這些小人物。

但是黨籍一回去就又有用了。老穆在香港刻苦學習,因為寫論文不能抄了。這一學習就動搖了他的思想體系,他在網上寫了一些批判文章,回家過年被國安盯上,叫到局裏問話。眼看形勢不對,老穆拍案而起﹕「我是共產黨員!你們憑什麼懷疑我的動機?我是愛黨愛國才寫文章!」一出好戲加一個黨籍,令老穆化險為夷。

和老穆聊到深夜,回家路上我記起星期五要打電話請安。父親接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和老穆的討論,問他怎麼看。父親謹慎地說﹕「在電話上講這些幹什麼,等你回家我們再談。」母親迫不急待地搶過電話,興奮地問我看見她給我發的照片沒有,我問她2000年入黨是不是被迫的,她說﹕「唉呀,領導天天找我談話!」突然想起來﹕「你不會又要寫報紙吧?我們家從你外公外婆那一輩人就努力追求入黨,思想上進。欸,你姨媽想你幫忙帶幾樣東西回來……」

我並不熟悉父母的這一面。我母親說起父親的壞話來,是哪怕上報紙也要說的,這件事情使我認識到,家裏人視黨的隱私高於個人隱私。所以,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內地的父母」,這篇文章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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