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全球霸主地位似乎岌岌可危。对于世界和美国自身而言,这是件好事吗?《纽约时报》邀请世界上几位杰出的观察家发表其观点。
韩寒
中国著名小说家,博客
美国真的在衰退吗?
也许没有人能说出答案。你可以举出1万个关于美国影响力正在减弱的例子,但你还可以举出1万个证明美国影响力正在增强的例子。增强或减弱,几乎就像一场比赛中9.6秒和9.7秒的差别。我认为,即使处于相对的下降,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全球范围内,美国依然能够发挥带头作用。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美国都在充当着榜样的角色。发展中国家的优势在于,能够从美国的错误中汲取教训,迅速作出调整,并实施可持续发展的政策。但就如同数学概念“无穷大”一样,即使后面的国家无限接近头号强国,也没有可能迎头赶上。
美国的真正优势并不是其军事或经济实力,而是其文化。美国文化的权威性表现在,它是第一世界文化,并继续保持着领先地位。谈论可口可乐和好莱坞的广泛影响力,或许有点陈腔滥调了,但这些产品持续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其他国家或许排斥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它们必须对此作出反应,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它们其实处于美国文化的外围。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很快改变,也说明了美国衰退为什么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安妮-玛丽·斯劳特(ANNE-MARIE SLAUGHTER)
普林斯顿大学国际事务教授
美国指挥或控制全球甚或区域性事件的能力正在减弱,但其他所有国家的这种能力也在减弱。世界自身已经从一个封闭体系转变为开放体系。在封闭体系中,事件是可预测的,线性的。在一个开放体系中,正如韦恩·波特(Wayne Porter)上尉和马克·麦克勒俾(Mark Mykleby)上校在《论美国国家战略》一书中所言,非常小的扰动事件能够造成非常大的,非线性的后果。突尼斯一个菜贩的自焚事件引发的剧烈震荡,竟然让阿拉伯世界中的好几国政府垮台。美联储放任一家投行破产的决定,几乎让全球金融体系陷于瘫痪。
当然,外交事务的世界从未真正关闭过,但冷战时期两极世界的封闭程度,足以维持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幻觉。那种幻觉已经永远地破灭了,或许本应如此。在一个开放体系中,领先,甚或主宰之类的观念是无意义的。美国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是“可信的影响力”,即通过其价值观、以身垂范、政经体系的力量指引其他国家。为了树立这种影响力,我们必须减少对军队的投资,增加对外交和发展领域的投资,减少保护主义,增加竞争力,在世界舞台上不要那么趾高气扬,而应进一步实践我们的价值观。这才是美国在未来几十年中应该做的事情。但美国的优势几乎还未全然丧失,即使在今天这个嘈杂的开放体系中,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让我们回顾一下过去两年中倘若没有美国的参与或许就不会发生的事件:创建G20集团,签署哥本哈根气候协定,与俄罗斯签订的核武器削减协约,驳回中国对南中国海的领土要求,联合国对利比亚的干预。然而,这个悖论依然存在。为了保持在海外的影响力,美国必须在国内重塑自身。
克丽斯蒂娜·奥克朗(Christine Ockrent)
法国记者,电视评论员
本拉登已死。世界各地的掌声映射出美国的影响力程度。但全球化的迅猛程度远甚于此。我们比以往更加认识到,用老派外交家和专家的方式管理或者用理论解释全球事务,是不可能的。还记得就美国外交政策可能出现的“奥巴马主义(Obama doctrine)”而进行的激烈争论吗?那纯粹是在怀旧!
除了定期重新评估一番美国的海外利益以往,美国如今的外交政策不可能奉行什么主义了。现任总统擅长这一点——当实用主义盛行于世时,我们很难领略到他出众的口才。阿拉伯之春?一个惊喜。巴沙尔·阿萨德在叙利亚的大屠杀?谨慎的愤怒。北京的铁腕政策?我们还是礼貌一点好。美国不再是一个得意洋洋的超级大国。问题是:它过去是这样一个国家吗?或者说,它仅仅是旁观者眼中的超级大国吗?
华盛顿被整整一代人视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然而,它连一件重大的国际问题也没解决好: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和平协议尚未签署;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冲突至今看不到解决的希望;朝鲜噩梦尚未终止;伊朗的恶棍作风依旧。在一场流血冲突掀起全世界的反美情绪之后,伊拉克依然在遭受派系争斗的折磨。阿富汗战争还看不见终点。然而,一个压倒一切的事实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没有美国的参与,任何事情都是办不了的。俄罗斯还没有摆脱过去的阴影。中国谨慎小心,从不冒险。在所有的金砖五国(BRICS)中,现在唯有巴西在彰显某些国际雄心。欧洲在世界舞台上的身影依然羸弱如昔。
美国或许不是世界的统治者,但它依然是世界事务唯一的主要参与者。且不管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重要的是,美国已经逐渐意识到它不能单独行事。超级大国或许正在转型为一个依凭“巧实力(smart power)”的国家。
奇玛曼达·恩戈奇·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尼日利亚作家
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或许正在减弱,但美国文化的影响力绝对没有减弱。文化实力,或者说软实力,是最重要的影响形式。在我的祖国尼日利亚,收看有线电视的费用比过去便宜了很多。年轻人总是看美国电影(在我的童年,看电影就意味着看美国电影),但现在,他们也看MTV和E!这样的娱乐频道。他们知道碧昂斯(Beyonce)和安吉丽娜·朱莉(Angelina Jolie)的最新消息。他们熟悉美国的文化暗示和美式俚语,甚至对美国政治也知道不少,似乎还颇感兴趣呢。
尼日利亚只是正在世界其他地区发生的事情的一个例子罢了。美国的文化产品不仅影响力依旧,而且世界许多地方的文化产业还像过去那样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美国。许多演员依然渴望赴好莱坞发展。作家们渴望去纽约出版作品。百老汇是戏剧演员永恒不变的梦想舞台。
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浮现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而在这些国家,跻身一个新阶层有时就等同于增加对美国文化,甚或美国食品的消费。这一现象显然会带来某些小损失;要是世界文化不那么倚重于一个国家的话,那自然再理想不过了。如果一位非美国人赢得奥斯卡奖,他或她的祖国就将迎来举国欢庆的时刻。发生相反的事情,就绝不会有如此反应了。但就整体而言,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客观事实就是这样。
马克斯·布特(MAX BOOT)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高级研究员
过去70年间,美国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向善的力量。自1942年以来,美国一直扮演着“全球警察”这一重要角色,并取代英国,成为世界上首当其冲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先锋——当其他国家无作为时,是美国采取行动阻止骇人的罪恶行径(无论是奴隶制还是种族清洗);是美国在推动自由主义价值观;是美国阻止非自由主义国家发展为强权国家。
没有美国的力量,两次阻止德国军国主义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者说,至少要付出高得多的代价)——更不必提阻挡日本帝国、意大利法西斯、苏联、朝鲜、塞尔维亚极端民族主义者和伊拉克复兴党的侵略行径了。同样,如果没有美国的推动,我们很难想象自由市场和自由选举的波及速度会如此大幅度地超越世人在1945年的预期——核武扩散的势头也绝不会大大低于当初的预期。
如果美国的影响力式微,那绝对是个非常糟糕的消息,这不仅是针对美国,也是针对曾被称为自由世界的其他成员国。对于欧盟来说,尤其如此。要不是有美国军队提供的保护伞,欧洲人就不可能把如此大的资源投入到经济和文化建设上(欧盟的国防开支还不到GDP的2%,而美国则接近5%)。
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我都不相信美国实力的减弱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是什么使得美国无法像过去那样自信果断地行事呢?美国的财政困境是需要解决,但并不一定非得裁减军费或对外援助,这两项开支所占联邦预算的比例尚不到20%,恢复财政秩序需要整饬应享权益支出(entitlement spending)——正如共和党人保罗·瑞安(Paul Ryan)提交的联邦预算所示,在不削减军费的情况下,通过这一手段也可以恢复财政秩序。
假如华盛顿当局能够审慎地削减某些预算的话,我们就没有理由怀疑21世纪是另一个美国世纪。其实从大多数指标来看,相比于中国、巴西和印度等正在崛起的国家,美国都处于一个更为有利的位置。美国的人口年轻且不断增长;富有活力的经济处于信息时代的前列;美国军队展示的强大实力令其竞争对手唯有艳羡的份。
美国最伟大的资产在于,它代表着一种受全世界大多数人民欢迎的自主决定哲学(即便是那些在其他方面憎恨似乎无所不能的美国的人,也认同这一理念)。除非你是金正日、内贾德、卡扎菲或类似的作恶者,美国的实力不会威胁到你的头上——事实上,它保护你免受这些流氓的侵害。因此,其他强国联合起来遏制美国的几率非常之小。我们可以预见,在未来,就如同刚刚过去的历史,其他国家将向美国寻求保护(正如中国的邻国越来越常做的那样)。美国拥有回应这些呼吁的资源,假如它保持这样做的意愿的话。
罗戈津(DMITRY ROGOZIN)
俄罗斯常驻北约大使
美国影响力的逐渐减弱,和其他权力中心(主要是中国)的崛起,是一个自然且符合逻辑的过程。不自然的是,美国在共产主义垮台和前苏联解体那一历史性时刻所享有的世界绝对领袖地位竟然如此短暂。
苏联解体后的10年,是美国影响力和权威的尖峰时刻。苏联撤出冷战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带来了以前无法想象的权威:一些哲学家甚至开始谈论“历史的终结”(就再也不会出现替代美国领导地位和价值观的事物这一意义而言)。但历史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冷战时期所谓的“冲突平衡(conflict balance)”很快就被全球性的震荡所取代。后苏联时代第三位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的任期,是从911灾难和阿富汗战争开始的。国际恐怖主义被形象地描绘为文明冲突。
尽管盟友表示反对,并且没有获得联合国安理会的授权,伊拉克战争还是打响了。这场战争或许是一个转折点:世人认为,美国包揽的事情太多了。在小布什任期内,美国的声誉不断下降。巴拉克·奥巴马在竞选总统时许诺要恢复美国的声誉,撤离军事冲突,把主要精力放在解决国内问题和金融危机上面。
现在我们所讲的不仅仅是美国影响力的减弱,还讲的是其他权力中心(比如中国、印度、巴西、欧盟和后危机时期的俄罗斯)实力的增强。
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代。世界飞速变化。我希望世界尽可能快地实现一种新的平衡,即出现几个能够分担某个特定区域(比如,扩张后的欧盟,包含俄罗斯在内)和整个世界的安全和发展责任的权力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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