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世人對秋天別有情懷,騷人墨客大做文章不在話下,接受英式教育成長的都管秋天叫autumn,美國人則把秋天說做fall。美國的民俗說法是指秋涼時節落葉片片故名之曰fall,是耶非耶,恐怕還要考證一下。
遠在太平洋這邊的香港這幾天也是陰晴不定,不論自然氣候和社會政治皆然,那是另一種fall,倒也倒也,從區議會選舉後的種票疑雲天天新款,到香港電台一舉對兩個名嘴引刀成一快。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中國特色——始於西周,死罪犯人由刑部覆核定罪,秋後處斬,又稱秋決。
據說香港是發達地區,識字率之高和文盲率之低是亞洲前列。這點人們是深信不疑的。但這個星期發展出來的一些事不免令人感到迷糊,到底這香港是不是貨真價實的高文化發達地區。提出這一質疑,是先前說的兩件事,傳媒一天一樁把區選選民登記漏洞曝光,以及香港電台一天之內把兩位有巿場價值的時事清談節目主持人送上不歸路,我們社會好像都無動於中,相反是紛紛為這兩件事找借口開脫。區選種票疑雲的說法是不必花太多力氣細查,若不是就沒有人登記投票;香港電台的則是說這事早就講好,不過是今天才宣布。
我聽了這些解說啞然失笑。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會說或者會信這些話。林肯說過,你可以在一時蒙騙所有人,也可以長時間蒙騙一些人,但你總不能夠永遠蒙騙所有人(You can fool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but you cannot fool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種票疑雲如果在第三世界,西方大條道理說不承認結果,狼子野心大一些的更會找個借口派兵到當地說是保護民主。中美洲的海地便是其中一例,反正是出現所謂投票不公而引狼入室。香港應該還不至於變成海地那樣,况且北京也不會允許美國人說三道四或者讓他們在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提出議案譴責。不過,我們撫心自問,這些一屋十幾人還要十幾姓的荒唐事,算是哪門子的民主,也許只能從人類學的宗族關係來自我解嘲了。
蹧蹋選票是天譴
閱報多年,每有外國投票活動,圖片說明總有這樣的一句「投下神聖一票」。那時看來,感覺只是陳腔濫調得過了頭,就等於三月間水氣南下,香港上空一片薄霧而幾乎人人都說這是「霧鎖維港」的老套。然而時日久了,看到的和聽到的多了,這神聖一票卻真如假包換。人人一票,足可以推翻獨裁改朝換代,推倒人們頭上三座大山。可香港這神聖一票卻求其是但得駭人,只要報上地址便可以,哪怕是不詳得只得地區沒有門牌,哪怕馬虎得寫給空屋一幢,哪怕隨便得把信寄到爛地去,這投票權依然可以行使。誠然,政府會說對地址證明的寬鬆要求,是由於怕一下抓緊,會窒礙人們行使投票權。這句足以趕上二○一一年廢話大全的官話真當人們是笨蛋,其實要促進選舉氛圍,把特首和立法會明年就改為普選,投票率肯定上漲——可不是麼,比起今年那兩位言辭閃爍的準候選人,人們可以直接挑選心目中的特首,說什麼都是一種正面刺激。
種票發展到這個田地,有人會認為中國人不配民主選舉,把辛苦掙來的空間就這樣拱手相讓。我不作如是觀,我覺得這是奴性在作怪。想起的是蔣介石還在大陸的日子,那是一九四八年老蔣和李宗仁鬥法那回,老蔣要用孫中山兒子孫科當副總統,之前老蔣見李宗仁,暗示你不必想了,天下大定你沒戲唱。李宗仁不服輸,糾合桂系,結果在國大代投票當天爆冷勝出,老蔣面目無光,掌都不拍就鐵青着臉逕自而去。老蔣後來退守台灣,把國民代表大會搬到寶島,美其名是繼續行憲,結果國大那批人一直當了幾十年,被台灣人民痛罵為萬年國代,然而一九四八年的國民代表大會確是用選票改變既定歷史。這是中國大陸這塊土地上以自由意志選出國家領導人的最後一次,是神聖一票啟動的改變。我們自己不懂珍惜,把這張選票連同吃喝玩樂掛鈎,如今是作賤到把空中樓閣也寫進登記地址這一欄。昨天寫稿時,有線電視新聞台一條消息直入心扉,大陸的地方人大選舉,那些面目清臞意識清晰的黨外候選人,想方設法欲參選而不可得;選民則別無他選,只得在那些面目模糊的官方欽點候選人名字下打一個剔。一票如此難求,深圳河這邊卻一票一票的蹧蹋光。這種浪費是會天譴的。
另一重視角看港台事件
香港電台的周融和吳志森倏然而去更惹人矚目。官方的說法是天下無不散筵席,連特首總統總書記都有任期,哪可能一個節目由幾個人唱一輩子?這聽起來頗有道理,是的,世界沒有幹一世的工作,我也覺得周融吳志森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做足一生。可是那天翻開《紐約時報》訃聞版,看到Andy Rooney以九十二高壽大去的消息,他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長壽節目《六十分鐘時事雜誌》評論員,一九六四年一直做到去今年十月、也就是去世前一個月,也就自然而然地從另一重視角來看港台事件。說客觀報道,我覺得CBS可以站出來領頭獎。一九九一年第一次波斯灣戰爭,美國出兵那天,時間大約是美東時間晚上六時許,CNN是全球第一個播報空襲巴格達,電視畫面直播着一串串發光珠鏈似的曳光彈和爆炸火光。我把調頻器轉到CBS,主播丹拉瑟不斷重複一句話, 「我們正在覆核一個報道,據說美軍已展開空襲行動」。其實在導播室裏只要一瞄CNN畫面已可以證實一切,但CBS就是沒有這樣做。過了十五分鐘,當老布殊出來宣布戰爭開打,CBS才正式證實戰爭展開。Andy Rooney就是在這樣的一家電視台做了半世紀,他的角色是在《六十分鐘時事雜誌》結尾,用他尖刻的言語為這個星期作結,印象裏這些言簡意賅的講話結集了幾部書,一紙風行,卻從未聽過他的「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阻擋了其他人的意見。
或許會有人提出另一個解釋,這是公營電台,一切必須中立客觀。我同意中立客觀是新聞報道的根本,但必須指出的是,在事件本質中立客觀之上的評論是否也要各打五十大板的所謂「中立客觀」,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討論。香港電子廣播戰後以來一直跟着英國人走,有興趣的不妨打開電視看看也是吃公帑的英國廣播公司(BBC),新聞報道完全中立,但其他新聞節目,包括那位做了三十四年的Jeremy Paxman卻很有個人風格,英國傳媒形容他的作風是「步步進迫、咄咄逼人」(aggressive and intimidating)。若是以香港那些基本教義派的所謂「中立客觀」來看,Jeremy Paxman在BBC2的節目Newsnight早就給大量要求「持平客觀」的電視觀眾淹沒了。
香港不是一個一般的城巿,是一個一國兩制的城巿,是一個政治上遠比中國其他城巿都敏感的國際都會,這是不容爭辯的。作為國際都會,言論的自由比其他都重要,而這言論自由不純是人人都有一張嘴式的言論自由,而是可以有着某種反建制意識形態的自由。對於那些一心一意要消音的人來說,這個說法是很難嚥得下的,但事實便是如此殘酷,沒有異見的言論自由,那不算是自由。我們祖國廣義而言也有言論自由的,那是報道執政黨正面消息的自由。顯然香港社會不會單是接受我們只能擁有這種自由。一齣三及第黑色喜劇
這個星期也不光只有這種喪氣消息,昨天的特首選舉前哨戰也很有看頭,由銀幕諧星和政治諧星使出渾身解數合演。連同早前上演的種票醜聞和周融吳志森離職,這齣三及第黑色喜劇讓人們笑得喘不過氣來之後是滿目皆淚。錯對無倫好壞不分,香港什麼時候落泊得這樣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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