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5 June 2020

【立場新聞】陳祖為:【抗爭一年.評論系列】天下無道,我們如何安身立命?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 8.13)

香港自去年反修例運動開以來,示威遊行不斷,抗爭升級,暴力衝突時有發生。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端而起的的怒火。人民押上自由,以性命與政權相搏,必因有巨大的不公。可惜,政府不但沒有反思改革,反倒果為因,將責任歸於抗爭者和外國勢力。政府以嚴刑峻法回應,警察暴力執法而無需面對制裁,法治走樣。香港制度崩潰,天下無道,管治的正當性所剩無幾。

如今,人大決定繞過基本法 23 條立國安法加諸香港,政權有形之手將有法可依,懲治少數人,震懾多數人,「教育」所有人。國安法是頸上一把刀,許多人既憤怒又懼怕。未來一段長的日子,不少香港人的情緒會在「抗爭 mode」與「避世 mode」之間,無限輪迴。

天下無道,我們當如何自處,怎樣安頓自己的情緒,如何安身立命?對許多人來說,天下太平,機會處處的時候,才想到安身立命之事。但剛好相反,亂世中價值顛倒,制度扭曲,哪一條才是我們應走的路,並不顯而易見,我們更需要思考安身立命之道。

這幾天,有兩位朋友不約而同的跟我提到孔子的名句: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不就是亂世中「安身」的意思嗎?天下無道時,孔子教人隱藏起來,是否等於我們移民,收聲,做「辟世之人」 (18.6),當「隱者」 (18.7)?

我們必須要從孔子身上看這句話的意思[1]。 孔子生於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五十歲知天命,立志撥亂反正、化無道為有道。五十五歲離開魯國後花了十四年周遊列國,游說不同國君給他實踐其政治理想的機會。所以孔子之命,絕不是當避世隱者。他說,若天下有道,我就用不著提倡改革啦,「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18.6) 如今, 正因為天下無道,我就要站出來。孔子的弟子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8.7) 曾子十分了解他的老師「立命」在哪裡。

避人與避險

那麼我們應怎樣理解「無道則隱」呢?孔子的「隱」有兩重意思。第一,是不出仕從政。當政權不行正道,我們不應參與其中,更要恥於加官晉爵,同流合污以自肥。「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下一句,就是「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用今天的語言,即是說:「今時今日你走去做局長做副局長,賺幾十萬一個月,有司機有秘書可公費午餐,身邊全部係有財有勢人士,富貴呀!但可恥!」

「無道則隱」的第二重意思,就是要避險。孔子周遊列國,少不免會遇險要逃避,有時更被人追捕,困於荒野,餓得連站起來的力都沒有。「無道則隱」的前一句,就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孔子胸懷天下,四出游說,不志於任何一國,所以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對於其他人,身在一國,無處可避,言行便要小心,不作無謂犧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留有用之軀,完成自己的使命。



9 月 13 日中秋夜,有市民發起「和你拖上獅子山」活動,登上獅子山以雷射光照亮山頭。

所以「無道則隱」是避人與避險的意思。避人,即道不同不相為謀;避險,即保存實力,長期作戰。孔子的隱是一時,守道弘道是一生一世。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句的開頭,就是「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但是,就算能避險避人,活在無道的社會中,若以天下為己任,守死善道,生活會是困難的,情緒會有許多困擾。五十五歲後的孔子,還要顛沛流離,過清貧的生活,四處尋找能實踐其政治理想的機會,卻處處碰壁,猶如一頭喪家狗。

孔子怎樣面對這些困境? 不錯,他教導學生,要仁者安於窮困 (4.2) ,貧亦樂 (1.15),縱然顛沛流離,仍然與仁德同在 (4.4)。他勉勵學生,「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4.14) (不要擔心沒有職位,只擔心自己有沒有能力;不怕沒有人知道自己,要追求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本領就可以了。)他知道要實踐理想是非常困難的,但重要的是有「不可為而為之」的決心。

然而,孔子自己的情緒,卻難免大起大落,悲喜交集。他最喜愛的學生顏淵死了, 悲痛萬分,呼喊說,老天爺要我的命啊 !「天喪予!」(11.9) (可以套入今天面對手足死傷的情緒。)他周遊列國,想得君行道,奈何沒有人認同他的理想,予以重任。他雖不怨天不尤人,但還是失望的說:祗有天知我 。「知我者,其天乎!」 (14.35)。言下之意,即是沒有人知我。最後他還得承認道之不行也,慨嘆說:我玩完了,「吾已矣夫!」 (9.9)

安身立命不代表一帆風順

從世俗眼光,甚至從孔子自己的標準來說,他的一生是失敗的。他也想富且貴,有喜愛的人相伴,有成就,並得到世人肯定。但事實是,他的才能得不到賞識,抱負未能實踐,天下依然無道,帶着許多遺憾已離世。人生就是這樣,行正道未必得到合理的回報,安身立命並不代表一帆風順。

孔子德行高超,亦難免感到人生的苦和痛,何況我等凡人呢。那麼,安身立命有什麼意義呢?孔子五十知天命,這天命並不代表他一定能完成,而是代表他已經建立了一種 moral clarity,對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有價值的,有透徹的理解,有清楚的選擇。有了 moral clarity,就可立命。立命之後才可以安身。情緒雖隨人生際遇而困擾,但心不受動搖。安身不是避世,而是因為生命有了座標,在亂世中不容易迷失,且知所進退。孔子令人尊敬的地方,就是為了道,為了後世的太平,他願意承受生活的困苦和挫敗。若邦有道,孔子也希望富貴。但邦無道,他選擇了的人生,雖不是可欲的,但卻是可貴可敬的。[2]

自去年暑假,不少香港人,尤其是年青的一代,為香港付出了重大代價。在抗爭中失去了自由,卻體現了道德上的自主,人性的尊嚴。他們選擇了可敬可貴人生,但也是荊棘滿途的人生。有些人已在獄中,有些等候審訊,有些在逃亡,有些被父母切割,家無定所,要靠別人接濟。有些人肢體受嚴重傷害,情緒受到嚴重困擾。他們經歷的苦難和悲痛,難以言喻,但為了運動的未來,還要堅持到底,無怨無悔。雖說無悔,但我們深知抗爭的人生滿是困厄,所以不忍加以鼓勵,只能尊敬和支援,並勸勉要適時隱藏,be water,保存實力,充實自己,作長期抗爭,「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1] 孔子一生的經歷,可參鮑鵬山,《孔子傳》 (香港中和出版社,2013)。
[2] 有關孔子一生的掙扎和所揭示的道德生命的複雜性,可參 Amy Olberding, “Confucius’ Complaints and the Analects’ Account of the Good Life,” Dao, 12 (2013): 417-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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