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5 June 2020

【立場新聞】立場人語:【612 個被控暴動的人.5】中大一役被捕大學生:時代總有人犧牲 香港人請繼續抗爭

前言:抗爭一年,那些被控暴動的人

反送中運動至今持續一年,2019 年 6 月 12 日金鐘一帶發生的事,無疑是整場運動最重要的起點。

當日有示威者衝擊立法會大樓,警方隨即用催淚彈、橡膠子彈驅散,事後時任警務處處長盧偉聰將 6.12 定性為一場「暴動」,特首林鄭月娥及後表明同意警方的定性。群眾顯然反對。4 日後的 6.16,200 萬香港人上街,「學生不是暴徒」、「我們沒有暴動」的口號呼聲此起彼落。運動的五大訴求,亦有「撤回暴動定性」一項。

但政府沒回應此訴求,示威者繼續抗爭,被捕的愈來愈多。警方回覆《立場新聞》查詢,由 2019 年 6 月 9 日至 2020 年 5 月 31 日,警方於各區示威活動中共拘捕 8,986 人,已控告 1,808 人,當中被控最多的罪名,正是暴動罪。人數剛好是 612 人。

其中被指於 6.12 金鐘參與暴動的 21 歲救生員早前於區域法院認罪,法官強調示威者「直接衝擊法治」、「無視法律及罔顧警員安全」,稱判刑必須具有足夠阻嚇性及考慮公眾利益。最終在考慮該暴動事件的規模、暴力程度、被告認罪及其年齡等後,以 6 年作為經審訊後罪成的量刑起點。由於被告認罪扣減三分一刑期,終判囚 4 年。

正被控暴動的 612 人,每一個都面臨如此關口。一旦入獄,或許就要付上數以年計的青春;大限將至,卻無法籌算將來。

抗爭一年,《立場新聞》訪問多個在反送中運動裡被控暴動的人,了解他們抗爭的初衷,記錄每一個「612 分之一」在此人生關口上的不安與期盼。


先閱讀〈612 個被控暴動的人〉專題上一篇:《料距還柙只餘 6 星期 情緒病女生怎樣從反送中找到人生意義?》

「有人形容得太過悲壯……畫面好靚,前線班人好型、好威,推住床褥喺前面,但他們當刻面對⋯其實可能係第二次六四、性命攸關的一個決定。大家好壯麗地描繪事件,但係(示威者)背後所承受緊啲咩,大家係咪真係明白?」阿文(化名)這樣形容大家口中的「中大保衛戰」。

阿文是其中一個在中大被捕的學生。他現在所承受的,是暴動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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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沒有明言留在校園的原因,始終案件開審在即,此內容或會影響他和其他被捕者。他只說,當時現場的人可能害怕面對另一次六四,想堅守校園這個大家眼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學術堡壘,又或在被視為 endgame 的運動中,大家都抑壓久了,想要在此役取得成果。

去年 11 月 11、12 日下午,示威者以中大校園的大型垃圾桶及傘陣為掩護,緩緩向防暴警察返於二號橋的防線推進,他們投擲汽油彈,警察發射催淚彈和橡膠彈。一片刺鼻和混濁的催淚煙中,警察突然衝前制服多人,兩日如是。結果包括阿文在內的 9 人被控在中大校園內暴動,案件全部將會在區域法院開審。

「唉!仆街!係今次喇喎!」被捕當刻,這是阿文唯一想到的。

他被防暴按在地上,然後在催淚濃煙下被打。阿文說,在這個落街買餸都有可能被捕的時代,自己早就想像過被捕的情景,但到親身經歷的一瞬,當未知、恐懼硬生生壓下來之時,原來已完全不能思考,甚至連對記者鏡頭大嗌自己全名也做不到。他只是感受到生理上的痛,然後本能地屈曲保護自己的身體。

被捕者之中,有人被警察拖行,擦過遍地磚塊和燃燒過的地面;有人遺失自己的鞋;有人頭破血流,披頭散髮。阿文開始想到家人,擔心他們看到自己被捕的樣子。「會唔會接受唔到、好大打擊?」

阿文形容,自己在傳統華人家庭長大 ─ 家人之間沒太多溝通,父母不會主動表達,但子女會知道對方關心、愛錫自己。他獲保釋後,父母很激動,說出平日不會開口講、「其實好關心你」、「有咩可以同我哋講」等心底話。他略有所思,「會 feel 到…佢哋當然支持自己,但支持背後埋藏的,都係好重、好重的憂慮。」

但面對暴動罪的罪名,阿文不想和家人、朋友說太多,太悲觀的想法他也說不出口,包括:「我諗都要坐七、八年嫁喇。」11.11 警方衝入中大校園作出拘捕行動後,地上遺下一隻被捕者的鞋。

他進一步解釋,「仲有咩好講?你明唔明依件事之後,你人生剩餘的時間、值得擁有的時間可能已經好短暫…咁仲花咁多時間哭喪、喊苦喊忽?我覺得冇咩意思。」阿文說,現在會當自己沒被控暴動罪,珍惜和家人相處餘下時光,經常探望年老的長輩,又和朋友若無其事地繼續談天說地,「好似以前咁講下無聊嘢,講下聽咩歌,好似咩事都冇發生過。」將來的事?「大家心照就 OK。」

阿文被控暴動後獲保釋,但要遵守法庭嚴苛的保釋條件;同時,多次提堂和法律程序,融入他的日常生活。例如有時約朋友吃飯,途中要特地到警署報到,然後再乘車回餐廳,阿文覺得這些都是生活中的枷鎖,「每一日都困擾住你生活,係好煩,提醒你仲有單官司要面對,你仲要去上庭。」面對充滿著未知之數的審訊程序,例如不知何時開審、案情會否突然有新進展,阿文認為候審已是一種煎熬,像是「今日唔知聽日事」。

阿文又說,他們「這種人」(被控暴動人士),現在就像身患絕症的病人,醫生已告知剩餘日子尚有多少,然後病人自己就逐日倒數,「好難規劃自己人生,因為到頭來,可能都徒勞無功。一個判刑,已經令所有規劃前功盡廢。」

阿文曾經相約朋友,一同去新疆旅行,但由於法庭程序開始,他無法離開香港;想過找到工作後,請家人去旅行,但如今不知可以何時實踐;想學日文,但現在都無辦法再去日本;想學車,又怕「分分鐘學完入去(坐監)後都唔記得點揸」。連明年身處何方都不得而知,談未來,太奢侈。

隨住陸續有暴動案開審、裁決,有人認罪,阿文開始分析案情和判詞,嘗試套進自己的情況,「會唔會都唔採納警員供詞?」、「當時發生情景對當事人有利?」他不禁想。不過最後還是沒有結論,他只覺得有罪無罪,其實都係睇個官。他苦笑,「好似買獎券咁,睇下抽唔抽中個正常嘅。」他不敢有太大期望,「如果到時落空,落差會太大、太難以承受。」

唯一樂觀的是,阿文的案件提堂多次,預期還有半年至一年才正式開審,阿文形容他正享受「僅餘的自由時光」。儘管現在要守各種繁瑣的法庭保釋條件,但相比或要入獄,未來要承受的可能更多。他說,最想將這份「偷來的光陰」,分給家人和自己。

所謂「分給自己」,其實是他希望繼續用不同方法協助整場運動。這個學期完結後,他幫忙開街站,派文宣、傳單,他笑笑,「我出設(出版與設計,大學生用語)唔叻,都係幫手做下打雜。」

阿文當日在中大被捕後獲釋,然後週末就是理大一役。他身心未康復,卻在家中通宵睇直播,「見到有人去救,班狗開槍,裝甲車衝埋去」,場景歷歷在目。當示威者在作戰,自己卻隔住螢幕觀戰,他的痛苦更加強烈。

阿文看到嘗試逃離理大的示威者被防暴追打,被逼撤回校園,但又有人被制服。他說,很能理解這些人的感受:眼巴巴看著別人跑走,而自己卻被壓在地上,感受很絕望。同日晚上,群眾嘗試接近理大不果,油麻地人更發生踩人事件,很多人被捕。阿文看著直播,已估計他們會被控暴動,「又會多 200 個所謂的⋯⋯『手足』。」而這種「手足」,他永遠不想再多。

阿文覺得自己被捕是痛苦的,但目睹理大一役卻更痛苦;「被告暴動罪唔係唔慘,但其實真係好多人慘過你,有好多人受的苦比你受得更多,有好多人可能已經永遠返唔到嚟。」

記者問阿文,你已被控暴動,所承受的不是太沉重嗎?

阿文引用梁繼平的話回答:真正連結香港人作為共同體的,是苦難。沒人會覺得自己做得夠多,因為總會有人比你付出更多,但如果大家共同感受到苦難,大概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做得足夠。

阿文不認為自己可承受「暴動」罪名,也不認為有人可以承受十年牢獄。但他認為,有些人承受不到,就閉起雙眼當甚麼事都沒有發生;有人承受不到,但仍願面對時代賦予的責任。他說,暴動罪若是時代對一代人的詛咒,始終要有人作必要的犧牲;自己不幸成為被選中的那個人,也不由得個人後悔不後悔。

記者問他,對未來的自己有甚麼想說,阿文只簡單說了句:「祝我好運。」

但他還想對未來的香港人說:「希望大家今次唔好再三分鐘熱度,而是真正好好地堅持,唔好再咁犬儒。過去大家活得太安逸,有咩事就可以移民,有本 BNO 就可以走。但今次唔好啦,有些事情總要面對,如果你依家走,放棄的話,太白費喇。前面太多人付出太多……所以希望大家真係可以好好地堅持落去。」

他給香港人的寄語只有簡單五個字:「請繼續抗爭。」



文/梁天心

影像製作/Fred 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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