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1 January 2014

香港,现代奴隶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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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23岁印佣Erwiana怀疑受虐案,大批外籍家庭佣工昨日发起游行请愿,由湾仔修顿球场出发,游行至警察总部和政府总部集会,向警方递信要求彻查Erwiana案件。图片源自网络)
刚刚过去的周日,香港关注外佣权益的团体发起游行,声援怀疑遭雇主虐待的印佣Erwiana,促请港府改善外佣待遇。标语中有这么一句:“人不是财 产”(People Are Not Property)。这是香港近期连续爆出虐待外佣事件的最新一宗。美国《时代》杂志甚至形容,香港印佣是现代奴隶(modern-day slavery)。这样的评价,是否危言耸听?
且看以下场景:23岁印佣Erwinana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不敢跟同乡诉苦,直到返乡在机场被人发现,才入院治疗;28岁的印佣 Bunga遭主人施暴后,被威胁不得走漏消息,否则就贿赂其老家警察,灭其门;另外一名外佣,主人外出期间,被捆绑在家中椅子上,断水断粮足足五日……
如此恶劣暴行,已经并非个别案例。据亚洲外佣协调会介绍,每月接到二、三十通求助电话,其中,每月有二、三起甚至被禁足在家。这样的事发生在号称法治优良的香港,作恶主体甚至包括了大学教授,香港的外佣难道不是身处合法施害的现代奴隶制之下?
香港的外佣制度究竟怎么了?香港真的要沦为臭名昭著的虐佣之都吗?香港,在全球最自由经济体的皇冠上,难道镶嵌着一颗血淋淋的现代奴隶之珠?
虐佣之所为,与教育程度、个人素质、社会阶层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外佣制度本身的漏洞和弊端,提供给所有人低成本乃至零成本的作恶机会。
我此前撰文《自由的价值不进则退》,支持居港满七年的外籍家佣有权申请永久居民权,原因之一,是对劳工人权的尊重。现在看来这一论述真是太天真,在 外佣产业链条上,由于缺乏国际规管,输出国和输入地互相推诿责任,造成共犯作恶的局面。外佣连人身安全都岌岌可危,谈何永久居留的权利?
国际特赦组织2013年发表的香港印佣劳动处境报告,形容印佣身处高危的劳动剥削处境,犹如遭受贩运和强逼劳动。报告深入访谈97位在港印佣,跟进 从被雇佣代理公司招揽,在印尼培训中心接受培训,到赴港工作待遇的整个产业链。从一开始,印佣便被误导签约。由于必须经过雇佣代理代办赴港工作事宜,制造 了大规模的寻租机会,如扣留身份证明文件及强迫收取比法定标准更高的佣金费用。报告指出,在印佣培训中心内,女性被逼剪短头发,强迫注射避孕针。而抵港工 作后,继续受到雇佣代理及雇主严苛限制,如扣留证件,平均一日工作17小时等。
可以说,在整个外佣产业的链条上,这些活生生的人,被当成了生产机器,而经过包装,这些女佣虽然不用坐肮脏逼仄的贩奴船,但横向比较起来,是同样缺乏尊严的“现代奴隶”。
具体来说,香港外籍家佣制度的不合理之处,首先在于外佣强制留宿、与雇主同住的规定。本来,由雇主提供食宿,也许是吸引印尼、菲律宾的外佣远道而来 的优惠条件之一,但合约条文一旦变为管制条例,就固化成强制的义务。就算外佣有能力、外佣组织可以提供帮助,他们也无权选择在外留宿,更无权选择做兼职的 钟点工。另外,外佣辞工,必须在两星期内签署合约,否则必须离境的规定,更是给了中介公司控制外佣可乘之机,也给了雇主控制外佣人身自由很大的空间。
那名雇主外出期间被捆绑在家的印佣,两年间经常被用单车链、熨斗等虐打,又被绑起强逼睡在厕所。但因为无法做第三者取证,雇主仍可辩诬,反咬一口说伤痕是由自残造成。法官最后并未采信,重判虐佣的女事主入狱5年半,而未阻止妻子施虐的丈夫则入狱3年3个月。
再如,2008年移民加拿大的一对香港夫妻,以旅游签证将在港的菲佣随身带去,并没收她的护照,控制人身自由,而当半年旅游签证过期,就名正言顺以 3700港币月薪骗她当低薪黑工,除了睡觉时间,全天待命,名副其实“现代奴隶”。直到2010年因雇主与该菲佣起争执而败露,丈夫在加拿大被控非法偷运 人口、非法雇佣外国公民,以及提供不实申请材料三项控罪,全部成立,被判入狱18个月。
由于印尼、菲律宾腐败严重,外佣遭中介盘剥的现象严重。这些中介公司大多与外佣家乡的领事馆利益密切,获得特许权。香港政府从未监管这个业界黑洞。 据香港法律规定,中介公司只可收取外佣薪金10%的中介费(约400元),但中介公司以培训为名,向外佣收取数万元。因此,不少外佣来港后首6-7个月, 均需将薪金全部交予中介公司“还债”。
Erwinana不敢跟同乡诉苦,却曾经跟介绍工作给她的中介公司投诉,但因为尚未还清“债务”(其实是高额额外收费),中介公司拒绝介入斡旋。在无劳工条例约束的情况下,中介公司就是可以势利若此,视人命如草芥。
相比之下,有很多菲佣和泰佣,不通过中介,而事透过家乡移民局直接申请来港工作的,情况一般都要比印佣好。根本原因,就在中介没有机会双重压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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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佣Erwinana被香港雇主虐待的事件,成了国际新闻。她遍体鳞伤躺在病床上,电视镜头直接对准她淤青的手脚和红肿的脸面,让人心生同情,也对 下如此狠手的女雇主愤慨不已,各大媒体的跟进采访重点,纷纷落在不合理的外佣中介制度。与此同时,香港政府迅速派出四名警察、两名劳工局代表,前往印尼为 Erwinana录口供,收集证据。而在香港,对她施暴的女雇主,遭另一受害外佣报警,在机场被警方拘捕。
显然,这一头条事件事关香港国际声誉,不得不认真处理。但连串虐佣事件,值得深入检讨的远非中介制度,而是香港整体政经的结构性问题。事件爆出后,香港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张建宗主动开腔,声言追究到底,他强调,外佣与本地劳工享有同样保障,政府绝不容忍外佣受剥削。
但是,所谓与本地劳工享有同样保障,究竟是什么样的保障?
如果没有作为终极权利的入籍权,其他权利是否会变成纸上谈兵呢?就是说,如果外佣不能被当成“人”,而是作为“财产”被交易,劳工权利凭什么得到作为“财产租赁人”的尊重?最多,严惩肇事人,杀鸡儆猴,深层的问题继续潜伏。
外佣无法享受完整的入籍待遇,这在根本上让他们成为二等劳工。为什么跨国公司的员工在港工作满七年可以申请入籍,而外佣即使在香港工作一辈子,都无法享受同样权利?答案很简单,因为两者创造的可衡量的“经济价值”不一样。
可以说,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背后,所折现的正是根本的问题:香港自甘做新自由主义的最后堡垒,安于低税收、低福利的发展模式。但恰恰是这套落伍的发展模式,既酿成了今日外佣的悲剧,也是造就其他社会死结的罪魁祸首。
要知道,在“现代奴隶制”的大体系内,不仅外佣,每一个因为自由经济效率纸上的原则而被甩出去的劳动者,无法享受普世的基本福利,其实,都是潜在的 奴隶、变相的奴隶。要检测这个大系统,先从外佣这块“短板”抽查,可以看得更加直观、清晰。而当你为最弱者发声,你也是在为自己发声。
香港的外佣有如内地的民工,以家务劳动服务中产阶层,将近40年来,27万外佣为香港的城市发展所做贡献是隐性的,虽然无法量化,但却无可取代,不 可缺少。虽然劳工合约定明,即使住满七年外佣也无权申请永久居住权,合理的担忧,当然是由于人数众多,政策的改变导致公共资源短缺的问题。
但是,外佣是否有权申请城市居留权,以及需要何等条件才能获得批准,这两件事,有本质的不同。审批条件、酌情权仍在当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对公共资 源如何做合理调配也有商量余地。但是否有权申请永居,减少根据其身份、工作性质来区分居留权,获得与其他劳动者同样的权利,这不仅是理想主义的人权,而且 是对其贡献的合情合理地承认。
港人主流民意依然无法接纳外佣享有居港权,而潜在的入籍人数被严重夸大,客观上严苛的入籍限制条件也被视而不见。其实说到底,担忧公共资源无法调配,只是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理由,是香港不愿改变低税低福利的现状。
从来精密计算的自由经济原理,并不能容纳外佣对香港经济发展所做实质贡献和以此要价的权利,这一权利包括平等惠及每一位来港人士的申请入籍权利。而一旦缺失这一权利,就造成权利的短板效应,外佣作为一个弱势群体的整体人权,就被一起拉低。
这样的例证,也可以在另一个“全球最自由经济体”的新加坡找到。2013年12月的小印度外劳骚乱,是忽视外劳权益酿成的惨剧。一方面新加坡需要大 量外劳,兴建地铁、祖屋和开巴士,但同时,不管是政府还是民众却不想付出更多,甚至不希望这些外劳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出现,所以,外劳们被安置在偏僻的宿 舍,普遍低工资;他们缺乏公平和医疗保障的层层问题,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难道,从新加坡到中国香港,真有所谓的以人权换经济的所谓“亚洲价值”?
我知道,中国内地饱尝多年计划经济的苦和恶,尚未建立合理市场规则就不幸跌入权贵资本主义,因此对市场经济保持着纯洁的幻想,有点类似初恋的处女情结。对市场经济的乌托邦幻想,不管在逻辑上如何自恰,在智力上如何自负,落在现实的池塘里,人性的弱点照样激起汹涌波涛。
刚到香港的头几年,我经常与法国留学回来、满脑子左翼思想的同事辩论,我们的观点到最后,都卡在社会福利和自由市场的观念冲突上。事实和道理,最终 都要经历时间的考验。就如《信报》创办人、香港自由经济的言论捍卫者林行止一样,这十年香港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迁,让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道理:
在经济自由至上的工具理性之上,尚有权利平等之政治自由这样的价值理性。法治,乃至自由经济体系,如果没有价值理性的内核,就不可能长久。
以美国和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为例,有着完全自恰的经济理由,也都长期有法律系统的支撑,只不过法治所维持的,是一个过时且本质上是违反人权的价值。 相反,英国1807年宣布贩奴非法所开启的废奴运动,与当时全球盛行的奴隶贸易大潮相违逆,得到贵族、教会和公知们的支持,先从立法层面推动,再以司法执 行,并从英国扩展至全部殖民地。这个过程,其实是从价值理性出发,对工具理性所做的主动矫正。
香港在长期殖民统治之下,视白手起家、多劳多得的“狮子山精神”为香港崛起的关键,低税、低人权的工具理性被当成黄金法则。香港长期漠视价值理性的 结果,是最高工时、最低工资、反垄断竞争法、养老退休保障等基本福利政策长期阙如,迟迟无法跟上国际平均水平,也大大落后于中国内地。
但这样的发展模式弊端丛生,不可持续,“狮子山精神”已经沦为太平山下的白日梦。如今香港社会的各类矛盾,也跟虐佣事件有着相同的根源,即重工具理性而轻价值理性,最后的代价,便是“文明的没落”,这将由全社会一起承担。
如今,缅甸政府已首次批准香港雇佣中心,引入缅甸家庭佣工来港工作,首批二十多名女佣,最快农历新年就能抵港。据介绍,这批女佣有新加坡家庭工作经验,已完成两个月的长者儿童照顾和普通话、英语的语言训练。
最重要的是,缅甸家佣的广告卖点是:有礼,服从性高,家庭及阶级观念强,更容易获本港雇主接受,雇佣中心还会负责安排离职女佣返回缅甸。缅佣的引入,势必能舒缓印佣受不住虐待而“跳糟”流失的情况。
真是贴心周到的一条龙服务,这难道不是香港转型为“现代奴隶之都”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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