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不再用统战的思维去面对另一个群体,不再用政治认同主宰对个体的人性关怀,让士兵远离党派的纷争和轮回。
一
2012年10月,央视记者在台北街头采访一位百岁老人,老人曾打过八年抗战。面对记者,这位老兵说:年轻时最看重的就是当兵,跟日本打仗;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回大陆。
节日播出的当天,无数网友通过微博联系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期望老兵回家。我立即召集同事,紧急启动台湾老兵回家项目。这场在微博上的爱心接力也随即展开。
我们先是找到央视驻台记者,记者说,那次是街头随机采访,只知道老兵姓陈,江西人。
根据这点细微线索,我们委托台湾朋友谭端实地寻访,竟然发现老兵就住在采访地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遗憾的是,小区的管理者坚持,要会见老人,必须通过“荣民之家”。
“荣民之家”隶属台湾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是负责台湾老兵养老的官方机构。2012年3月去台湾时,我曾和他们有过接触,虽然有过很愉快的会谈,但我知道,要通过他们寻找老兵,要经过一个繁琐的程序和漫长的等待。繁琐,是基于台湾法律的严谨,但更多的,是出于对大陆人的狐疑和隔阂。
央视的视频被越来越多的大V转发,越来越多的媒体记者开始联系我们,希望了解这位老兵更为详细的信息;在江西,已经有地方政府开始为这位老兵找家,并且愿意为回家提供帮助;也有网友和企业表示,愿意为老兵提供回家的路费。
可没想到,当我们最终找到这位老兵,得到的回应却是,他不愿意被打扰。
这场公众期待的老兵回家行动,似乎只是一厢情愿。
谭端采访过很多老兵,他说,老人不愿意被打扰,肯定是有顾虑,要不,大陆开放台湾老兵探亲已经25年了,他为什么不回去?
二
在台湾,我曾采访了台湾老兵回乡运动的发起人姜思章。1987年4月,他和几位老兵发起成立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在印发的传单《我们已沉默了40年》上写道:我们的父母是生是死,却不得而知。我们只要求,生,让我们回去奉上一杯茶;死,则让我们回去献上一炷香。这难道不是人情义理的最起码要求吗?
20多年后,台湾老兵返乡运动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只不过,回来的是一坛坛骨灰。
几年来,孤身背了100多坛骨灰回家的高秉函得知龙越基金会愿意提供帮助时,这位80岁的老兵突然很感伤:我老了,背不动了,终于有人来接替这件事情了。
在花莲县新城乡,身为老兵第二代的乡长将葬在乱坟岗里的200多位单身亡故老兵的遗骨捡起来,重新火化装入坛子,供在一间房子里。
那是一群在“反攻大陆”的政治口号中终身未娶的老兵,反攻成了笑谈,连自己都成了异乡孤魂。乡长说,他们的遗言,就是有一天能魂归故里。
回家,是死后依然绕不过的情愫。
但是,这场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台湾老兵回家运动,本是一场关于人性的重逢,却变成一场关于人心的离别。很多老兵,在回乡探亲之后,再没有回去过第二次。他们身上的政治标签,让他们的回乡之旅,显得有些委琐。
在花莲县的“荣民之家”门口,一位曾经参加过太原保卫战的抗战老兵非常淡定地说:我再不会回去了,我打的是抗战,我不是反动派。
各种政治运动遗留的阴影还在,很多家属对从海峡另一边远道而来、不期而至的亲人,仍然心有余悸;
有老兵说,我回去只是给父母上坟,不要把我作为统战的对象;
还有很多后代,他们更看重的,是金戒指和彩色电视机;
有谁知道,多少老兵是举债回家,怀着一个儿子或者父亲的愧疚,当被洗劫一空后,伤心而返。
谁都想衣锦还乡,但衣锦不仅仅指外表的光鲜,还有内心的体面。
三
在
台湾,我曾前往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联系骨灰回乡事宜,虽然有官阶较高的朋友引见,但对方依然满脸狐疑,戒心十足。聊得投机之后,对方告诉我:我被大陆人骗
怕了,很多大陆人来找骨灰,就是为了骗遗产,甚至连大陆的警察都合谋开假介绍信;还有的人,当得知没有遗产后,骨灰就不要了。
离开“退辅会”,陪同我的朋友突然很严肃地提醒我:在和陌生人,尤其是年龄比自己长的人谈话时,要用“您”。那一刻,我满脸通红,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未守礼节,更惭愧的,是自己早已将这种礼仪传统忘得一干二净。
那晚,在台湾的两名大陆朋友约我喝茶,茶馆很小,店主是泰北孤军的后代,听到我们的谈话,很有兴趣,非常热情,还送上了珍藏的红酒。结账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很龌龊的疑虑:红酒会不会算我们钱?没想到,店主手一挥:今天晚上我请客。
走在陌生的复兴南路,我突然有一种恐慌: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但我却离我的国家日益遥远。这种距离,不在于时空,而在于历史的隔阂和文化的断裂。
在台湾采访老兵,我也经常会陷入对历史表述的纠结当中。解放,抑或沦陷?为了不触及他们的伤痛,我不得不用数字表述,1949。没想到,偶尔的口无遮拦,对方也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5年前在缅甸,我采访过一名来自云南的华侨。1949年,身为国军将领的父亲被杀掉,祖父带着只有两岁的他逃亡缅甸。
提到这段历史,他却非常坦然,他说:不恨共产党,那是不可能的,但那毕竟是历史。我们面对未来,需要更多的包容和抛弃个人的偏见,需要放下历史的包袱。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天堂的,但天堂是现世,就是我们的快乐。
一个战败方,会放下仇恨,从容地面对历史,不是因为无奈,也不仅仅是基于胸怀,而是内心的强大和自信,对人性的信奉和尊重。
四
追溯到童年,对台湾的印象是宝岛;后来,则是余光中的《乡愁》和于佑任的《望故乡》;再就是琼瑶和郑智化。
当
了记者之后,突然发现,这个在童年记忆里美好而又感伤的地方,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色彩。那时,稿件中关于台湾的表述有很多要求,比如和其他国家并列时,一
定要用台湾地区或者中国台湾,台湾的新闻一定不能出现在国际新闻的版块中;甚至在每天的国内新闻里,都要硬生生地编辑一、两个关于台湾的稿件,用这种意淫
的方式实现祖国统一。
同城的一家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台湾对抗大陆,瞎闹》,编排时分成了两行,成了《台湾对抗,大陆瞎闹》;有很多媒体在中国地图里漏印了台湾......这些失误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患得患失?
那时,军事新闻里最引人关注的,是又有多少导弹对准台湾,或者解放军一声令下,多少小时就可以解放台湾。
对台湾最近的一个印象,则来自电影《赛德克・巴莱》,其中一句台词记忆颇深:如果文明是让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看到野蛮的骄傲。
我们用什么来统一台湾?
在台湾,我发现很多人,尤其是台湾的年轻人在谈及国家的时候,经常会一脸迷茫:中国?台湾国?中华民国?惟有和抗战老兵谈到国家时,没有过多的分歧。这个游离于母体之外的小岛,和大陆的最后一丝纽带,或许只剩下1945年之前的那段历史,以及亲历那段历史的耄耋老兵。
或许,只有老兵回家、历史回家、人性回家,才会有台湾的回家。
另一个在微博上引起关注的抗战老兵是陕西韩城的何光奎,为了申请更多的生活补助,他多次上访,在申诉信里说:我生不逢辰,历经两次战乱,在抗日战争中为国为民做了一点好事,但在解放战争中对人民造下了不可宽恕的罪恶;1951年元月在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立功者奖。我蒙获宽大、不杀,耐心的教育二十五年,恩比山高,德似海深。
一个被政治裹挟的个体士兵,要有多大的隐忍,才能说出“罪恶”“匪”“恩比山高,德似海深”这样的话。
在申诉信中,这位老兵说,他曾找到陕西韩城市民政局,民政局的领导说:想要钱,去台湾找国民党;你的血债我们都没追究!
试想,如果何光奎真的去了台湾,他是否需要另一个版本的申诉书?
五
央视采访陈姓老兵的视频,引发了更多人的关注。后来,央视《新闻联播》出乎意料地重播了这段视频,江西一位90岁的老奶奶陈菊月看到电视后大喊:那是我哥哥。
陈奶奶说,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哥哥是在1932年,当时哥哥参军,骑着一匹马走出了村子,之后便再也没见面。
就在我们想方设法核实这条线索时,在微博上有无数陈姓的江西人留言,那是他们的亲人。
一场抗战,让无数的个体离去,让无数的家庭离散。但1945并不是战争的结束,而之后的政治分歧,让那些虽然侥幸活着的人,依然不能与家人团聚。在台湾的海岸线上,曾经到处是住在铁皮房子里的孤身老兵。如今,大部分已化为孤魂野鬼。
有细心的网友在央视记者采访的视频里面,还是感触到了这位老兵内心的一丝期盼。当记者采访他时,不怎么说话的他突然反问:你们大陆来的啊?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和陈姓老兵的联系还在继续,他是不是陈奶奶的哥哥,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最终能不能回到家乡,或许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不再用统战的思维去面对另一个群体,不再用政治认同主宰对个体的人性关怀,让士兵远离党派的纷争和轮回。
老兵回家,是一个已经进行了五年多的公益活动,我们希望,这种对人性的关注,能跨越历史和政治的隔阂。
让政治归于政治,让人性回归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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