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後香港從經濟城市轉為政治城市,香港人正為政治陰謀和傾軋的「逼宮」付出代價。
九七前後香港最大的分別,是由一個著力創造與累積財富的所謂經濟城市,變成一個動員群眾推動政治議程、以權力鬥爭手段爭奪和鞏固建基於剝削的龐大經濟利益的政治城市。
經濟城市的銅臭令人不好受,但政治城市的冷酷、醜陋和面目可憎,卻讓住在裏面的人疲憊不堪,有時甚至自慚形穢。
從 政是幹卑鄙勾當的藝術(Politic is the art of playing dirty),沒有一副狠心腸就不要涉足政壇。美國歷史學家亞當斯(Henry Brooks Adams)早在一百年前已經指出,政治是仇恨的統整和分配,從來如此(Politics has always been the systematic organization of hatreds)。發表於公元前六十四年的古羅馬拉丁文經典《拉票手冊》(Commentariolum Petitionis,英譯本Handbook on Electioneering不久前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也毫不忌諱地指出,找出政敵的弱點然後善加利用,乃在選舉中擊敗對手的顛撲不破之道。它同時認 為,一如雀鳥必須懂得覓食,政客必須懂得用謊言假話取得群眾支持(lie his way into popular favor)。
玩 政治而不懂得像泥漿摔角手那樣fight dirty,就像打泰拳而不懂用腳踢和膝撞一樣,是自廢武功,必敗無疑。好萊塢電影《選戰風雲》(The Ides of March)有啟發性和教育意義,因為它拍出了正派(decency)和理想主義在今日美國政壇的壽終正寢。
《選戰風 雲》最有趣的角色,不是與見習生有性關係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兼州長佐治.古尼,也不是以說謊話維生的新聞發言人賴恩.高斯寧;而是影帝菲臘.西摩.荷夫曼 演的幕後軍師和競選經理,一個拿著短柄小斧幫他的候選人斬草除根的人,英文叫做hatchet man。美國名記者莫羅(Ed Murrow)說過,每一位可敬的總統,背後都有一個可鄙的幕僚長(Behind every admirable president is a despicable chief of staff),是幕僚長的可鄙成全了總統的可敬,此言非虛。
我在大學唸的是社會科學,因而對權 力特別敏感。在社會科學的範疇,權力是基本的概念,一如在物理學的範疇,「能量」(energy)是基本的概念。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權力論》(Power: A New Social Analysis)指出,人慾的確無窮,但權力慾是慾之大者,乃人類最基本、最強烈的慾望。他認為,只有認識到權力在社會事務中如何形成,又以怎樣的方式 分配和轉移,才能正確解釋歷史——無論是古代史還是近代史。
這是智者之言。你此生可以不入政壇,但你的一生都離不開政治。所謂政治,就是權力;而你不擁有和運用權力,就必為權力所用,甚至所有。由於通過權力可以獲取的利益那麼巨大,沒有人是沒有權力慾的。我甚至認為,在人心深處,權力的誘惑遠遠大於死亡的威脅。
涉 及重大利益的政治(high-stakes politics)沒有所謂君子之爭,因為這類權力角逐是只有極狡猾和工於心計的人才可以參與的遊戲。可是,一如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在《權力玩家》 一書指出,要贏這個遊戲,光工於心計不夠,還要有超過常人的堅忍,以及在必要時不計安危、義無反顧的孤注一擲。駱玉明稱這種政客的梟雄性格為「商人本色與 賭徒性格的結合」。很多政治人物憑過人的機智和膽識取得成功後,變得畏首畏尾、抱殘守缺,最後難免失敗。
心細如塵、善於忍辱負重的女人因 而是天生的政治家。《權力玩家》有一章題為《床頭政治》,專講女人奪權的特殊技巧。誠然,權力角逐並非只是男人的遊戲,女人的床頭、腳下和腦子裏,自有一 條通往金鑾大殿的神秘大道。刻下在香港熱播的大陸電視劇《後宮甄嬛傳》,講述擁有絕對權力的皇帝怎樣敗在一個女人手裏,其對權力本質的透徹認識,絕非香港 本地電視劇《大太監》之流可比。
難怪,中國長期實行一套權力高度集中的專制制度,導致圍繞最高權力的鬥爭格外慘烈和血腥。一部二十四史,君臣相爭,父子相殘,兄弟相戮,乃至夫婦相害,可謂罄竹難書,當中涉及的陰謀和傾軋實在令人驚心動魄。
近來,天天在香港上演的逼宮大戲當然談不上悲壯,但也不能當鬧劇看待,因為香港人是要為此付出代價的。也許,所謂「tragic farce」(悲劇性的鬧劇)就是這個意思吧。
from 政經評論 http://allcommentators.blogspot.com/2012/12/blog-post_1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