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9 December 2012

梁文道:胃口

之一 Bon Appetit

香港很多西餐廳的侍者在上菜之後都會愉快地對你說一聲:「Bon Appetit」!這句法文大概已經成了全球通用語,從美國的連鎖扒房,到北京五星飯店的法國餐館,他們都不忘在你開動之前來上一句「Bon Appetit」。然而,當你去到法國,尤其是在真正最頂級的食肆,你會發現那些周到但不失尊嚴的侍者不一定喜歡這個說法。於是有些人便開始爭論。到底該不該使用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它究竟禮不禮貌?甚麼場合該用,又甚麼場合不該用?

的確有人認為「Bon Appetit」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特別是在那種最正式的晚宴裏頭,主人致詞之後,女主人率先動手,大家根本一句話都用不着說,直接拿起刀叉往盤裏下就是了。又有人認為,今天即使在法國星級食肆都很常聽到的這句話,以前絕不會出現在自恃身份的餐館裏頭,因為它太過俗氣太過中產階級。

這可不只是個無聊細瑣的禮節爭論,因為它牽涉到人類飲食史上一個重大的轉變,那就是胃口的變化了。

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是英國史上最聞名的大文人之一,他編的字典簡直能夠當成書看,成了垂世典範。這個人也活得很有意思,所以大家都愛讀他的傳記。以前看他的生平行誼,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他的吃相。他吃飯的時候心不二用,可以完全不顧同桌人的言語和感受,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盤子。而且他吃得又快又狠,直如猛虎下山,風捲殘雲,往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吃得渣也不剩。沒錯,那還真是名副其實地渣都不剩。比如說吃完龍蝦之後剩下的醬汁,他會把整盤拿起來直接淋在甜品布甸上面,攪在一塊兒囫圇吞嚥。

德國大哲叔本華也是一個有名的大胃王。德國人已經是出了名的能吃(不是會吃)他卻能讓鄰桌的同胞目瞪口呆,停下來看着他吃完一盤又一盤。他試過住手回應嚇儍了的同室食客:「女士,我吃飯的分量是你的兩倍以上,這說明我的大腦也比你發達兩倍以上」。

西方散文的奠基人蒙田也不弱,只不過這位法國人懂得自嘲。他很難為情自己的狼吞虎嚥,懺悔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食慾,平日冷靜內省,一到吃飯的時候就一臉饞相,抑制不住地大吃大喝,也是置旁人如無物。

我一直把這些故事當成軼聞,好玩而已。只是西洋史讀得愈多,就愈覺得不對勁,因為史上實在有太多達官貴人都是這麼吃喝無度。有些國王能夠在打獵之前先用幾隻烤鴨,幾份燒牛肉,再加上兩瓶好酒填肚,這才坐上駿馬追逐獵物。又有些貴族荒淫成性,喜歡和情人邊吃邊幹,號稱從「桌上到床上」。吞掉幾打生蠔,居然還心有力回頭辦事;事後再接再厲,吃下一碟碟魚肉蔬果,又回到床上奮勇圖強。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搞的?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吃得下這麼多東西?又怎麼可能脹着肚子拉弓打獵,全身運動?莫非我小時候看的那些卡通全是真的,維京人和海盜真的能夠人手一根超大肉骨頭,把它嚼到剩下一桿光棍?

對着這種人,你大概不必再祝他「好胃口」,對他親切地說句「Bon Appetit」了吧?不,恰恰相反,我懷疑「Bon Appetit」正是說給這些人聽的,是那個時代的遺留,是食量勝過食味的時代的文字化石。

之二 文明胃口

胃口如何,食量大不大,並非全由生理決定。否則就不會出現飲食失調,有人忍不住地狂吃,怎樣吃都吃不飽;有人厭食,無論如何都不想吃。除了天生的身體機制,這裏頭還牽涉到複雜的心理作用與社會習慣。

我們以前歐洲的歷史,讀他們的名人傳記,時時驚訝於他們食量之大。可是那些能被歷史記載的,能被稱作名人的,多半非富則貴。至於不常在史籍裏出現的平民百姓,我們就很難弄清楚他們究竟怎麼吃,吃多少了。近年,飲食史是個熱門學科,許多人想方設法地研究從前庶民階層的日常飲食,只惜材料不夠。不過光看那些貴人吃飯,也就很能瞧了。

德國社會學大師埃利亞斯(Noberc Elias)曾經花過力氣研究上流社會餐桌禮儀的演化,用來說明他的理論「文明化進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可惜他沒碰過胃口這個課題。好在他的傳人曼紐爾(Stephen Mennell)鼓勇奮進,沿着老師的思路,試圖把胃口的變化拉上「文明化的進程」。

簡單地講,「文明化進程」是歐洲史上一連串網絡的複雜演進,舉凡國家機器的擴張、貿易的穩定、交通的發達、社會分工的細緻,通通連結在一起,形成一張相互依存的大網。在這張日趨緊密的網絡裏,每個人的生活都變得更加依賴其他人的配合和信任,所以每個人也都愈來愈懂自我的控制。舉個簡單的例子,從前上路出門,風險很高,每個個體都得小心翼翼,要有自我防衞能力。而且同樣一段路程,每回走的時間都不一樣,因為沒人知道路上會發生甚麼狀況。後來交通發達了,有了公路甚至鐵道,於是路程和時間俱有標準。再加上國家機器的強化,治安好了,旅者不再需要自備刀槍,一路上疑神疑鬼。可是這時候的旅客就得懂得控制自己,依照規範來紀律自己,然後信任一大堆陌生人的配合,比方說看燈過馬路,我這麼放心,是因為我相信那些我不認識的車主不會闖紅燈,我相信他們守規矩能自律。人人都這麼做,交通焉得不順?

「文明化進程」更影響了食物供應。交通順暢,四境平安,於是食物的進出口穩定。貿易發達,農業分工也就跟着來了。有些國家專門出口葡萄酒,有些地方靠小麥發達,大家盡可互通有無;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甚麼都得靠自己,看天色,誠惶誠恐,朝不保夕。根據曼紐爾,西歐到了十八世紀下半,食物的供應就已經很穩定很安全,大型饑荒已經很少見了。就連下層社會也都開始吃得比從前多,就算不豐足,至少也不會老餓死人了。

當一般平民也都享有不錯的食物供應,新興的資產階級自然可以吃得更好。而那時候的好,其實就是多的意思。一直以來,上流社會的食物就是以量取勝,烹調方式來去就是那幾樣。每次大排筵席,雞鴨魚肉不是煮就是烤;但求種類多數量大,煮魚幾十尾,烤雞幾十隻,煮牛肉幾十斤。烤牛肉再幾十斤,或許還有鵪鶉野雉大蝦山豬,但做法全都一樣。如今中產新貴興起,學的自然還是這個路子,希望以食物和菜餚的數量突顯自己的地位。

所以那時候的貴人胃口好,就是因為他們是貴人。他吃得多,是因為他有這麼多。他吃得多,更是為了證明和展示他的優越。在那樣的年代裏面,飯前互祝「Bon Apptit」,勸大家胃口大開,便顯得很自然了,更有暗暗相互稱讚我們地位很崇高的意思。

為甚麼後來有人覺得「Bon Apptit」這句話不高尚?那是因為時代變了。當大夥都能胃口大開,當暴發新富都能吃得肚滿腸肥,上流貴族還能跟人家比數量嗎?不,這時候他們開始拼質量了,尤其法國,出現了分量少花樣多的高級烹飪。我不跟你計較桌上有幾頭豬,但我和你比拼一塊豬腩肉能有幾十種做法。換句話說,這是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裏頭,吃得多不再令人艷羨,吃得節制吃得精緻方為上品。你看那些名人傳記,十六、七世紀的時候,傳主食量嚇人被當成美德來寫;十八世紀之後,狼吞虎嚥卻成了笑話傳主的趣聞。

這便是胃口的「文明化進程」,不可自控的大吞大嚼變成了不文明沒品味;一小碟一小碟上菜,一小口一小口慢嘗,則是有節制和能自持的高雅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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