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4 October 2012

許子東:尋找回應文革新形式《蛙》之二 (完)

明報 15-10-2012 

編按:莫言近著《蛙》寫科研中心繁殖計劃,在許子東的分析裏,是文革和後文革的故事,並有指向中國歷來的社會問題。今天,許子東繼續為讀者分享《蛙》的閱讀方法,看看莫言如何在當代小說書寫中,尋找回應舊時代的新形式。



具體回到文本,莫言寫「文革故事」與「後文革故事」之關係,至少有以下幾個既寫實又象徵的細節線索:第一,昨天打倒之官,今天兩代是官。第二,當年奸人造反,如今寶馬小蜜。三,昔日愚昧忠厚,今日不幸變瘋。四,從前古怪書生,現竟變成「大師」。五,悲劇的主人公,一直要設法贖罪償還。

曾被批鬥的人

文革初期的政治口號之一,是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裏看似有三個關鍵字:黨內、資本主義、當權,其三者之間的必然聯接關係才是真正的關鍵。當年打倒官,今天依然是官。小說中曾被批鬥的楊書記,後來他的兒子又做了這個地方的縣長,楊書記則到省裏去了,對當年「緋聞女友」姑姑依然念舊情,只是姑姑再也不原諒他,刺激仇恨早已轉化為對上千女人性生活成果的窮追猛打。或許只是巧合,當年典型文革故事《芙蓉鎮》裏面支援反派女幹部李國香的書記也姓楊,運動後楊也高升並繼續保護犯錯的李。可能文革之前是官,文革當中倒楣,文革後繼續升官,而且官二代也被培養上位,這樣的情節很符合大眾的現實閱讀期待。第二,奸,仍然是奸,造反派肖上唇即一例。肖上唇的低貶形象很容易使我們想起比方說《芙蓉鎮》裏面的猥瑣的王秋赦,以及長相難看的女幹部李國香。和美女主角胡玉音相對比,古華一上來就說這個李國香胸脯扁平、交男友不順利、性壓抑等等。我一直有懷疑,要是這個反派李國香比受難女主角好看呢?這文革故事還會那麼受大眾歡迎嗎?何以反派相貌必然猥瑣呢?而且莫言這次不僅醜化造反派身體,還給他取個名字叫肖上唇,他孩子還繼承了這款「符號」,肖下唇在小時候就常跟「我」打架作對,從小就壞。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小說的後半段,肖下唇改名肖夏春,開覑寶馬,帶覑小蜜,出入高級的婦產科醫院。這個有點粗糙的象徵性細節,也非常符合今天的大眾想像,對於腐敗與財富的傳統仇恨。

我注意到,不只是莫言的《蛙》,在賈平凹、王安憶或其他作家筆下,凡是在文革作品當中以造反派名目出現的人,如果寫到文革後,便從未報應,更無懲罰。近期小說,還要寫他們發財買地開寶馬之類。也是「後文革故事」典型風景之一。第三,當年長相奇怪心地善良的鄉親陳鼻,在文革期間整天追要兒子,後來死了心愛的嬌小女人王膽,自己先是在李手飯店屈辱假扮唐吉訶德,最後就真的變成個瘋子在街上討飯。而他的女兒則為了替他看病出借子宮無性代孕。這是小說中弱勢群體普通百姓的一個代表:昨天父親愚昧負重,今日女兒清醒忍辱。和前兩條線索「官仍是官」,「奸現在富」因果並行,「文革」與「後文革」故事的這第三個情節主線連貫最為沉重。《芙蓉鎮》最後造反派王秋赦發瘋,是大眾讀者一廂情願的善惡報應邏輯,而《蛙》中老實人陳鼻最後發瘋女人還要為「仇人」代孕,則是大眾讀者理解不了的現實社會發展後果。

另一種不合群運動

當然,《蛙》的故事也不全都是灰暗沉重,小說寫一個叫秦河的年輕人,在文革中是個乞討的書生,行為很怪,很不合群。可到了文革後他居然變成了一個捏泥人的大師。莫言用了很多筆墨寫他怎麼變成一個大師,對這個「知識分子形象」又像欣賞又似諷刺。有趣的是,《芙蓉鎮》掃街的右派書生也姓秦,叫秦書田。有意無意,我們看到文革敘述模式的一種文本對話。

以上幾條線索,與早期文革故事對話,官員上下,造反派經商,弱勢群體還是弱勢,知識分子變身「大師」等,恰好涵蓋各個社會階層的「後文革」裏變遷,是情節偶合,還是有意安排?

泥娃娃的隱喻

但是小說中更耐人尋味的還是「姑姑」的性格命運變化。前半部分,姑姑的遭遇充滿戲劇性,但她一貫的忠心於黨、忠心於毛。小說男主角曾求她,王仁美是我的親人,你不要逼迫她,把她從地窯裏找出來流產。姑姑說我也無辦法這是毛主席交給我的一個任務。我們一定要去說服她……就這樣整死了好幾個人。到了晚年以後,她去捏了九千多個泥娃娃──她一共「幫助」裏九千多人流產。這是一種奇特的懺悔。而她最後捏的那個泥娃娃,就是代表「我」的精子陳眉代孕假裝是小獅子生的這個小孩。這是一個例外,這個小孩活下來了。姑姑以這麼一個象徵的方法,來表達她這麼一個曾經忠心耿耿參與革命把一切獻給黨的這人,到了晚年對自己一生成果和孽債的總結和贖罪。同樣的道理,小獅子,也一輩子幫人流產,自己卻沒孩子,最後要偷、騙自己老公的精子去植入一個當初的仇人的小孩。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反諷意義上的救贖與報應。

莫言的小說世界很龐雜,數量多,寫作速度快,故事常令人眼花繚亂。獲得茅盾文學獎的《蛙》也許並不是莫言最好的小說。很多情節都有隨意性,語言也可以更節制。另一部獲獎裏的《生死疲勞》,在嘗試章回文體時也不是無懈可擊。但是這不妨礙莫言繼續他恣肆的想像力,他還會不斷的獲獎,還會不斷的在海外被翻譯。他已經進入了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輸送帶,他已經是不斷在光環上被輸送。莫言今後得更大的獎,也不意外。但是,從他這些狂歡的語言、從他這些奇怪的細節、從他這些看上起不太真實的故事後面,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一條主線,他在想回答一個什麼問題。他在逼迫讀者思考,我們今天的繁榮社會如何在痛苦地消化革命的後果。他在冷靜觀察,我們今天怎麼樣以荒誕腐化來告別殘酷的革命。

(二之二)

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學者,論文及專著曾多次獲獎。近著《當代小說與集體記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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