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3 October 2012

何謙:在戰火與牆垣中寫詩——專訪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

明報 23-10-2012 

編按:著名詩人北島,近年活躍為香港推介多名國際詩人,除了將舉行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外,還有剛舉辦過的「國際詩人在香港」。本文作者是內地80後,曾在香港留學;他訪問來自敘利亞的、曾見證「阿拉伯之春」運動的詩人,與本地讀者分享他在戰亂頻仍的國度裏的創作由來,先從諾獎談起……



「他屬於一個國家,卻無法在其中居住;他居住在一個國家,卻無法歸屬其中。」讀至這一句,阿多尼斯的右手微顫,握拳,緩緩起落。儘管阿拉伯語的陌生音節,次第而出遠如駝峰,香港中文大學利黃瑤壁演講廳的台下還是有觀眾眼角閃光。

關於諾獎的一些看法

近日,北島組織的「國際詩人在香港」工作坊請來這位以「當代阿拉伯詩歌先驅」著稱的敘利亞詩人。他的身後,除了卡佛文學獎、布魯塞爾文學獎、馬其頓金冠詩歌獎、連續數年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等一串光環外,還有愛德華.薩爾德稱其之「當今最大膽、引人注目的阿拉伯詩人」。他是思想家、評論家、翻譯家,還是拼貼畫家。更重要的是,他「既不選擇上帝,也不選擇魔鬼」,兼有挑戰西方與阿拉伯世界,是同時批判執政者與反對派的叛逆旗手,要在「塵埃中清洗眾人之眼」。

對於中國籍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發爭議一事,阿多尼斯說:「任何一個作家,若全是讚美,沒有異議,反而是不正常的」,他說:「尊重評委會關於文學的決定,儘管這種決定有時候是錯誤的。」

此次首至香港,當聽說香港年輕人為反思「六四」、佔領中環、反國教等議題長久行動時,這位82歲的「異見者」詩人,想與香港分享一句話:反抗你的父親,以便了解你自己。

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敘利亞國王忒伊利亞之子)原名阿里.艾哈邁德.賽爾德.伊斯伯爾,1930年他生於敘利亞海邊叫卡薩賓的小村莊。幼時家中貧寒,除了種地還是種地,阿里13歲時都未曾進入學校。所幸身為農民的父親,除了教他讀《古蘭經》,還引領他進入阿拉伯古典詩歌探秘。

感動總統的詩人少年

1944
年,一個樹下的夢,讓阿里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做首愛國詩,為前來家鄉附近巡視的敘利亞獨立後共和國第一任總統朗誦。那天下覑大雨,他光覑腳一路衝到位於塔爾都斯的會場,卻被護衛攔下。第二次,換了個地方,小男孩阿里終於如願以償。總統聽後大喜,當即允諾國家資助他讀書。隨後,在大馬士革當時的第一家法語學校,他開始穿著背心上課。對於父親,少年阿里就此走上反叛之路。雖然後來,他記得更清楚的,並非家裏的宗教氛圍,而是那首詩,他是先於總統念給父親「這個寬容的朋友」聽。這個因詩歌而起的奇蹟,令阿多尼斯唏噓至今,他也因此自稱「詩歌之子」。

「我生來就是青年」,阿多尼斯解釋他的詩隨處可見「孩子」、「童年」字眼時,會孩子樣大笑,「缺失的那部分,現在也想重新過一下」。對他來說,「世界也是一個童年,有可能變化」,所以「詩人應該有兒童的眼光,去直接體驗」。

1952
年,父親去世,阿多尼斯沒有落淚,直到多年後,記憶浮上來,他才嚎啕大哭。2008年,他寫下:「你的童年是小村莊,可是,你走不出它的邊際,無論你遠行到何方。」

令青年阿里想不到的是,1950年代他在敘利亞軍隊服役的兩年中,因加入左翼政黨,被投入監牢6個月。其中的屈辱令多年後寫自傳的他依舊糾結,擔心寫出來會「使敘利亞人民蒙羞」。

「我在獄中經歷的那些遭遇,不堪回首」,2009年阿多尼斯在中國說,「我決定把這把刀吞下去」。他的中文譯者薛慶國教授,還記得他所看過阿多尼斯當兵時的照片:剃光頭、神情呆滯的青年,令人聯想起關塔那摩的囚犯。

當兵的日子

那時候,整個敘利亞社會就是「無牆壁的監獄」。因為不能自由表達,即便出獄了,也「仍在獄中」。1956年,士兵阿里退伍後決定前往鄰國黎巴嫩。他剛過邊境的5分鐘後,蘇伊士運河戰爭打響,敘利亞政府便向全國宣告徵兵總動員,歷史的弔詭交織其中──他回不去的祖國,從此少了一名戰士,多了一位詩人。

作為阿拉伯世界「政治的邊緣,文化的中心」,黎巴嫩貝魯特恰到好處成為詩人的新陣地。「阿多尼斯」從此與《詩歌》、《立場》雜誌及阿拉伯自由體新詩革命連在一起。

一個炸彈一首詩

以色列圍困貝魯特之時,流亡的阿多尼斯在朋友家避難。一天早上他去廚房用餐,前腳剛離開臥室,炸彈就在身後爆炸。一切都在焚燒和殺戮:「她正在沙礫之上/在惡的汪洋裏輾轉/在她的身體上/有幾團人類的呻吟」。這讓他想起在獄中他曾感到最困惑的問題:作為最偉大生靈的人,為什麼有時候會變成野獸?野獸餓了才吞噬別的動物,人有時殺人,就是為了殺人?黎巴嫩陷入戰爭,使他再度流亡,到了巴黎。

現在,阿多尼斯回想起令自己渡過一切的力量,除了詩歌,是愛情。他與哈麗黛結婚時,兩人身無分文,連辦理結婚手續的印花稅都沒有。儘管他對貧窮刻骨銘心:「什麼是貧窮?/在大地上移動的墳墓」,他也相信「只要這個民族裏邊有一個女人愛你了,愛就能讓你忘卻一切。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我身上。所以我把一切(創傷)都忘掉了」。

在「雙重批判者」阿多尼斯看來,一切藝術皆在政權之外。他既對西方殖民主義保持警醒,也批判阿拉伯文化糟粕與神本主義。「詩人和世界之間,應該保持一道鴻溝」,他說。

1973
年,阿多尼斯獲得博士學位,畢業論文《穩定與變化》出版,這本「第一次向阿拉伯人展示了隱藏在他們文化深處的可怕地獄」的書,在阿拉伯文化界引發震動。後來,他的書在一些阿拉伯國家成為禁書。他也在文章中宣稱:西方殖民主義過去用鐵絲絞殺阿拉伯人,現在用絲線絞殺阿拉伯人。

1990
年代中期,曾因主張阿以和談,阿多尼斯與阿拉伯作家協會官員激辯,最終被作協開除。在他看來,正是那些歌功頌德、攻訐謾罵的文人「將無比絢麗的阿拉伯語變成了一汪腐臭的沼澤」。

背叛政權的詩人

在「阿拉伯之春」運動中,阿多尼斯分別向敘利亞執政者與反對派致以公開信:他既指摘復興黨的鐵腕統治將政黨與國家混為一談,又批評反對派鬥爭僅局限於直接的政治行動,以成為另一種政權。對於均為牆的兩者,他都拒絕,自稱為「不以成為統治者為目的的『反對派』的一員」。阿多尼斯的激烈引發極大爭議,甚至招來「反對派」發出死亡威脅。

對背叛者阿多尼斯來說,對政權和阿拉伯神本文化的不停批判,就是「與你的時代作對」,「走在一條更深、更美境界的路上」。

對流亡者阿多尼斯來說,祖國是「注定被逐而離去的地方」。

他穿黑西裝、條紋襯衫,說流利法語,行貼面禮,喝低咖啡因的咖啡,儼然崇尚精緻的歐洲老紳士──他一直試圖走出身分:從卡薩賓到貝魯特,再到巴黎。總之,他為之折腰的「祖國」,不是大馬士革指向的政權。

名為《祖國》的詩,不僅使香港年輕人與薛慶國教授幾乎同時潸然,至今詩人自己重讀,感到「一生都在裏面」,「都要哭了」。

令人想起闊別祖國近半個世紀後,2003年詩人首次重返首都大馬士革。面對近千名同胞,他讀一首長詩:「大馬士革,請原諒/倘若沒有你,我不會深入巖穴/不會摧眦牆垣/不會認識喧騰在我們歷史中的火焰……」完後,他悄悄躲進一間屋子,泣不成聲。

「一切政權都會終結的。政權的力量,應該來自其有勇氣賦予社會成員以自由。」如今的詩人談及祖國與政權,言語間,略有停頓。或許,他正想起自己的詩句:「他有多重身分/因為他只有一個國度:自由」。

作者為80後,四川人,自由作者,畢業於中大,現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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