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 October 2012

鄭永年:民族主義與中日關係的未來

聯合早報 2-10-2012 

中國在亞太區域是扮演和平的使者還是衝突的媒介,並不僅僅取決於人們廣泛認為的中國內部政治本身,更重要的是取決於中國和這個區域其他國家的互動。

日本政府國有化具有主權爭議的釣魚島,引發了中國大規模的反日示威游行潮。同時日本國內也有規模不等的反中示威游行。中日勃發的民族主義,使得人們對亞洲地區的安全深感憂慮。中日關係往何處去?是和平?還是戰爭?在亞洲眾多的國家間的關係中,中日關係可以說是這個地區和平與安全的決定因素。為什麼這麼說?有幾個主要原因。

首先,中日兩國分別為世界第二、第三大經濟體,不僅兩國的經濟體互相依賴,而且這兩個經濟體各自和其他經濟體,也有高度的相互依賴性。因此,一旦中日兩國民族主義發生衝突,必然影響整個亞太地區的經濟,甚至是整個世界經濟。

第二,美日聯盟的存在表明,中日民族主義的衝突必然影響到中美關係,而中美關係則是當今世界的結構性因素,可對整個世界事務構成實質性影響。美國一直把美日聯盟,視為維持其在亞太霸權地位的主柱。一旦中日民族主義發生衝突,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美國很難置身事外。介入還是不介入?對美國來說都是困境。不介入,就等於廢棄了美日聯盟,美國在日本的信譽必將蕩然無存,其在整個亞洲的信譽也必將消失。這就意味著兩個核大國之間的衝突。

中美兩國之間高度的經濟互相依賴,已經形成了一些美國學者所說中美國,各自可以對對方構成金融恐怖主義。一旦中美發生衝突,結果不會像冷戰期間美國和蘇聯那樣,而更像古希臘時代的雅典和斯巴達之間的衝突那樣。美蘇對抗最終導致了蘇聯的解體,但中美一旦對抗,更可能導致兩敗俱傷。

這一點美國很清楚。因此,美國儘管從地緣政治的角度,樂意看到中日之間一定的緊張關係,但如果美國感覺到中日之間有發生公開衝突的現實可能性,就緊張起來。美國的這種矛盾態度,最近表現得尤其明顯。一方面,美國對日本表示,美日聯盟可以適用到釣魚島;另一方面,美國也在呼吁中國和日本不要訴諸於武力來解決問題。一邊是經濟上的中美國,另一邊是軍事戰略上的美日聯盟,美國要在這兩者之間做到平衡,是一件艱難的工作。但一旦失衡,不僅會導向中日之間的衝突,也會導向中美之間的衝突。不過,美國近年來的行為,使得人們越來越懷疑其是否有能力來做到這個平衡。
  
中日民族主義具有特殊性

第三,較之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間的民族主義,中日民族主義具有特殊性。中國、越南、菲律賓等國之間的民族主義,可以視為是常態民族主義,民族主義的核心就是領土和海洋的具體糾紛。就是說,這些民族主義包含著的更多的是物質意義上的國家利益。這種形態的國家利益之間的糾紛和衝突,往往可以管理。但中國針對日本的民族主義,卻具有特殊性。

近代以來,中國的民族主義本來由日本輸入,也是因為日本因素在中國生根、發展和強化。從甲午戰爭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給中國帶來戰爭和巨大災難,如此長的一段歷史,徹底改觀了中國人的民族主義觀念。中國人的民族和國家的恥辱,是和日本有直接關聯的。就是說,中國對日本的民族主義,在具體的國家利益的基礎上,增加了強烈的情感因素。這種強烈的情感因素,使得這一民族主義難以控制和管理。從五四運動到這次反日示威運動中所展現出來的情緒性甚至暴力性,可以清楚地看到。

這些因素表明,中日兩國如何理性地應付各自的民族主義,決定了亞太區域的安全或者不安全。從理性主義的觀點看,任何問題的產生總有其原因。只要有原因,人們便可找到控制、管理甚至最終解決問題的方法。中日民族主義也一樣。要控制和管理民族主義,首先就必須理解它們各自產生和發展的路徑。歷史地看,任何民族主義並不是一產生就具有進攻性和侵略性的。民族主義最終成為國家間衝突和戰爭的根源,是後來人為造成的,即政治力量把民族主義作為一種力量來動員並使用到國際關係上。在這個意義上,中日兩國的民族主義,如果任其發展,都具有其導致兩國最後衝突的潛在危險性。

首先就中國民族主義來說,到目前為止,其主要特征表現為反應性和防御性,和二戰前德國、日本的民族主義不同。即使這次具有暴力性的民族主義示威運動,也是對日本政府國有化釣魚島的反應。但這並不是說,中國民族主義的性質就不會發生變化。如果外在條件一再惡化,中國也有可能演變成往日德國和日本的民族主義。

德國和日本的民族主義在最初的階段,也是反應性的和防御性的,但為什麼最終演變成為具有高度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呢?進攻性的民族主義,既是當時德國、日本各自的內部政治因素推動的產物,也是當時國際條件下德國、日本各自和其他國家互動的產物。一個特定國家的民族主義的性質,是這個國家與其他相關國家互動的結果。也就是說,今天中國反應性和防御性的民族主義,在和其他國家的民族主義互動過程中,也有可能在未來,演變成一個具有進攻性的民族主義;而一個具有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則傾向於導致衝突甚至戰爭。這意味著中國在亞太區域是扮演和平的使者還是衝突的媒介,並不僅僅取決於人們廣泛認為的中國內部政治本身,更重要的是取決於中國和這個區域其他國家的互動。

今天,中國的民族主義越來越表現出其自發性。民族主義在中國已經變成一種客觀的存在。一方面,政府的確可以利用民族主義,來論證其一些內外政策的合理合法性。不過,到現在為止,中國政府非常節制。從中央到地方,沒有一位政治人物可以大肆動員民族主義,訴諸於民族主義來達到特定的政治目標。相反,政府對民族主義更多的是管理和控制。另一方面,政府在管理和控制民族主義方面,面臨越來越艱巨的挑戰。中國政府經常遭到國內外中國民族主義者的批評,甚至攻擊。一些政府官員尤其是外交系統的官員,被民眾視為是漢奸和賣國賊。同時,中國民族主義越來越表現出激烈的情緒面,使得其可以產生巨大的破壞性的同時,大大增加著對政府的壓力。
  
日本右派勢力壯大
  
也同樣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對日本民族主義性質的變化有足夠的認識。因為日本是民主國家,長期以來,人們對日本民族主義的潛在威脅沒有多少認識。不論美國和西方還是亞洲其他國家,都對日本民族主義抱理解的態度,總是認為日本是和平國家。理由有兩個,一是日本的和平憲法,二是日本的社會變化(民主、消費社會、少子化、老年化等等)。即使在中國國內,持這種看法的人也不少。但實際上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多年來,日本的民間民族主義(即一般稱之為右派勢力的社會群體)一直在壯大。同時,政治精英也在動員著民族主義力量。和其它很多發達國家一樣,日本的大眾民主越來越難以產生一種強有力的政府。為了政治的需要,政治人物往往以民主為借口,用民粹主義政治方式,動員著民間存在著的民族主義資源。結果,犧牲的往往是日本和其它國家的關係,尤其是和其鄰國中國、韓國的關係。這種現像在小泉純一郎期間表現得很明顯。

日本政治現在的一般趨勢是,無論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無論是中央政治人物還是地方政治人物,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都有很大的動力去訴諸於民族主義。小泉純一郎、石原慎太郎(東京市長)和橋下徹(大阪市長)等,之所以成為日本的政治明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因為他們善於動員民族主義力量。可以想像,隨著日本政府的繼續弱化和這些民族主義政治精英的崛起,日本民族主義的發展趨勢會是怎樣?而日本民族主義的勃興,又必然轉而刺激中國的民族主義。 很顯然,正如人們所已經感受到的,在中日關係中,民族主義力量越來越顯現出其巨大的能量。在這樣的大趨勢下,中日關係向何處去?中日關係會有怎樣的未來?人們可以設想如下幾種有可能變成現實的情形。

首先,中日兩國政府回歸理性,並且各自有能力有效管理本國民族主義。在這個情形中,儘管兩國民間民族主義也不時會爆發出來,兩國經常吵吵鬧鬧,但不至於發生公開衝突和戰爭。在這方面,中國政府的能力不容置疑,但日本政府面臨巨大的困難。目前,在大眾民主結構內,日本很難產生一個強有力和有效的政府。不僅如此,如前面所討論的,日本的政治精英為了權力,不僅不去遏制民族主義,反而訴諸於民族主義。

其次,最理想的狀態就是雙方政府能夠比較具有自主權(也就是政府不受民間民族主義的過度影響),達成擱置爭議、共同發展(開發)的共識,並能夠把此共識轉化成為具體的政策,從而實現日本前首相鳩山所說的把東海變成友情之海。但現在看來,這種情形是遙不可及的理想。在兩國強大的民族主義面前,政府的自主性談何容易!

其三,中日關係隨著民族主義的繼續強大而不斷惡化。歷史地看,民族主義的邏輯是,當其力量崛起並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必然有政治力量通過訴諸於民族主義來掌握國家政權。如果這樣,就意味著兩國都有可能被極端勢力所挾持,最後使得衝突和戰爭變得不可避免。不過,戰爭也解決不了問題。戰爭所能解決的最多只是誰實際上占領釣魚島的問題。但即使這樣,戰敗的一方也不會承認。就是說,戰爭只是把仇恨遺留給下一代而已。

第四種情形就是中日回歸傳統相對孤立狀態。中日兩國相處數千年,但從戰略上說兩國大部分時間都處於相對孤立狀態。這種相對孤立狀態,並沒有妨礙兩國民間的商業、文化等多方面的交流,並且是和平的交流。但一旦兩國意圖在戰略層面進行交往,或者說兩國政治關係過緊,雙方就沒有幸福的生活了。儘管中日兩國都認同一山不能藏二虎的概念,但兩國則可以處於兩個山頭,都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衛自己。為了避免大規模的衝突和戰爭,回到傳統那種相對孤立狀態,也是一個理性的選擇。如同過去,在相對孤立狀態下,也可以發展具有實質性的民間交流,尤其在文化和商業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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