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數日前,在沙田新城市廣場一期經營多年的商務印書館在櫥窗貼出奪目告示,宣布月底結業,之後將遷往較偏遠的舖位,面積大減三成,另改以中文大學新店作為新界總店。告示一出,反對聲音,沸沸揚揚。數千人加入反對專頁,留言如潮湧至,不是緬懷昔日商場平民光景,便在怒斥商家唯利是圖。讀着留言,百感交集。
心情複雜,只因熟悉。
父母在1980年代初期遷入沙田,數年後我在這小鎮出生、成長,就讀中學甚至坐落在廣場旁邊,日久生情,是理所當然。由美好的1980年代,到這個暗啞灰敗的年頭,新城市與我,以及更多出生於1980年代典型沙田家庭的同代人,一同成長。因為熟悉,所以更覺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它的故事,不僅是沙田人的故事,更折射出一種香港故事的論述傾向。
要理解今生,當回溯前世。新城市廣場的前世,要由沙田新市鎮的歷史說起。1973年,政府開始發展沙田。1979年,因應新市鎮規劃發展,沙田墟被清拆,原址興建樓面面積達一百萬呎的新城市廣場。當時由於沙田處於近郊,人口不多,火車尚未電氣化,商場前景不被看好。發展商好不容易找來一家三流日本百貨公司進駐,商場與百貨公司的命運牽絆改寫。八佰伴開業時,共租用近四層店舖位置,現在回想,幾近難以想像。然而,當時的新城市廣場,卻因為這家日資百貨而門庭若市。八佰伴帶起新城市,新城市帶起沙田,兩者命運,息息相關。
何以新城市和八佰伴會大受歡迎?梁款說,八佰伴將香港人的消費習慣推至另一境界﹕「八佰伴比永安、先施、三越加起來要更大、更新、更好玩……將『最緊要耐用』的物質消費與『最緊要好玩』的感性消費公然地放在同一屋簷下,八佰伴是第一家。」當時的新城市之所以成為「整個香港龍脈之所在」(呂大樂語),全因當時經濟起飛,香港人的消費模式由着重實用物質,逐漸往感性消費轉移。陳師奶和黃太,不再往市區永安買厚重毛衣,改為長途跋涉到沙田八佰伴買日製家品,兼儲印花。因為社會環境改善,人人口袋裏有餘錢,消費亦從此變成大眾的事。因此,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新城市廣場的店舖、設計、佈局,也針對整體大眾顧客——廣場中庭的噴泉定時表演;食肆開放櫥窗讓廚師們大耍指尖轉薄餅的雜技;百貨公司推出印花換領禮物……都標誌着當時社會的消費模式正朝大眾的方向轉移。那個新城市廣場,看起來很美麗。那個香港,同樣璀璨。
金融風暴促變疑似分眾消費
網友留言,大多懷念當時的新城市廣場——棕紅的裝潢、可親的店舖、單純的港人……舊時歌榭,美好無瑕。這種對過去商場,甚至香港的依戀,不僅見於普羅百姓,就連前任特首曾蔭權,卸任前也曾憶述沙田那個美好的年頭﹕「在開發沙田過程中,不論是政府官員、鄉紳,還是普通居民,大家都目標一致,全力以赴,一個一個的發展計劃快速實現。還記得為了振興沙田當地經濟,我們招攬一家日本百貨公司在沙田開業,日本商人要求有大型開幕活動,我建議在城門河放煙花,與民同樂。」沙田新城市廣場是幌子,背後反映的,其實是典型的獅子山下香港故事。至於此時我們追憶噴水年華、百貨印花,歸根究柢,不過在懷念那個版本的香港故事。
曾蔭權用開發沙田的回憶,訴說其心目中的香港故事,然而,真正的香港故事,何曾定格在某一篇章?獅子山下,時針在轉,人情在變。新城市廣場的故事,仍要繼續。
1997年底,金融風暴到臨,八佰伴悄然結業。普羅市民的印花簿,就隨着那段眾人追憶的黃金歲月,一同化成泡影。至於,與八佰伴命運相連的新城市廣場,開始迷失。百貨公司原來盤踞的位置,上層改設大眾書局、惠康,下層則聚集多間中價連鎖食肆——Delifrance、香辣屋、大排檔等等。那幾年,香港社會處於低谷,科網爆破,樓市直插;新城市同樣面臨身分危機——既無復當年八佰伴的全民消費面貌,在當年新建的大型商場如又一城等面前,又低人一等。那幾年,大型商場在各區全面複製、原地拔起,自此,梁款筆下「恤好頭由西環遠征沙田」的當年神話,終歸成了神話。香港人的消費習慣,逐漸由百貨公司式的大眾消費,變成大型商場連鎖店內的疑似分眾消費。
「新」新城市廣場遠離平民
事實上那幾年,香港人的消費意欲有目共睹地低迷,2003年SARS一役,更將經濟捲進前所未有的嚴冬裏去。低谷之後的香港故事,你我都比較清楚,只是拒絕再提。當年年中,內地開放自由行,經濟也逐漸復蘇。新城市廣場趁機轉型,此後三年,全面翻新,藉此翻身。於是,音樂噴泉與羅馬廣場的樓梯統統拆卸;棕紅主色換成冰冷慘白;原來的店舖不是不獲續約,便是被逼遷至高層舖位,甚至鄰近稍低檔次的沙田廣場、沙田中心和好運中心。曾經為沙田居民看電影不二之選的UA戲院消失多年,然後再現身時只剩四院規模;惠康換成C!ty'super;L3的服飾店由Giordano、Baleno和Bossini,逐漸變成Armani Exchange、Calvin Klein和Tommy Hilfiger……類似例子,不過滄海一粟,若要深入了解,隨意找個沙田人回答,同樣如數家珍。縱然如此,經歷翻新工程後的「新」新城市廣場,卻似乎又復活過來;那副「全世界人流最多的商場」牌匾,似乎又再次屹立不倒。用發展商的角度來說,商場的性格,確實儼如獅子山下的香港人﹕迎難而上,靈活變通,抓住機會,積極轉型……終於成功。2003年後的香港,在政府論述口中,亦是同樣﹕全賴北京幫忙,香港走出逆境,重現競爭力。這個香港故事,看來光鮮依舊。
然而背後真相,又豈是單一如斯?「新」新城市廣場,外表光鮮,只是與平民有關的,愈來愈少;人流依然,只是沙田人,甚至香港人,也愈來愈少。這些年來的香港,亦步亦趨﹕小店死,名店鳴;街道消失,商場擴張。城市愈來愈光鮮,但不多與平民有關;鬧市中、車站外、醫院內,人漸多,但港人臉孔,愈來愈少。這個香港故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與香港故事緊緊相連
回到近日沙田人熱議的商務印書館被迫遷走一事。故事的這一章,又該怎說?一方面它當然與內地旅客日漸「佔據」商場有關,但若單純用這個角度審視,又有欠公允——畢竟取而代之的店舖,是美國大型服裝品牌,而當日最熱中於與健碩裸男合照,也是本地女子。新店開張,僅為內地客服務之說,略欠根據。更有意義地放諸香港故事的方向,可能在於連鎖書店於城市生存空間的討論。君不見誠品開幕,一街之隔的商務新店就被冷落,甚至連月過去,曾經擁擠的誠品,也平靜了?對文化事業忽冷忽熱,倒是港人特色。
然後怎樣?最近碰巧跟一些初中學生興高采烈地提起八佰伴,卻竟換來一臉茫然。從他們口中方得知,原來八佰伴結業那年,這班學生才剛出生。八伯伴與新城市的輝煌歷史,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師奶當年手執的幾張印花廢紙。然後我開始想像,過幾年,跟年輕人提及新城市廣場,恐怕也會換來相同的臉孔表情﹕「噢,那個商場,與我們無關啊。」這陣子,跟同住沙田的友人提起商務之遷,都換來哀嘆﹕「從此,逛新城市的最後理由,亦已失去。」原來,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寫下去,似乎再跟我們無關。
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因為它與香港故事緊緊相連。正因如此,要改變商場現况,實非民間自發「光復」,就會成事。一切一切,還得回歸香港故事的脈絡。至於兩個故事的下一篇章會是如何……
你我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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