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理解小販的辛苦。沒辦法,我们是人,小贩也是人,大家都为混一口饭吃。」
文/沈達明
2011年深圳舉辦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前夕的一天,已近正午,烈日當空,深圳龍崗區的兩百名城管隊員站在空地,排成方隊,汗流浹背,等待領導上台訓話。
這是一場誓師大會,當地街道辦的幾位領導從辦公樓走出,站在大堂前的陰涼處開始講話,反覆強調要做好深圳大運會的保障工作,而台下的城管隊員,在三十幾度高溫的陽光焦灼下面無表情。
一次平常的「執法」
誓師大會結束,城管上了執法車。穿過幾座廠房,幾分鐘後,停在一座小山腳下。沿着堆滿垃圾的土路往山上走。一片綠油油的城中田埂映入眼簾,這裏住着一戶農家。
幾名城管隊員領着一個施工隊,一上來二話不說,開始搗毀半山腰的一幢「小平房」——一間四面有遮擋的塑料大棚子。城管隊員說,這個房子屬於「亂搭建」,沒有註冊審批,必須拆除。
一位四十來歲的農婦——「小平房」的主人,在和城管一起搬運物品,好讓城管拆房子。她說家人都住在房子裏。婦人哭喪着臉,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破舊的塑料棚子,「今晚我們只能在那裏將就睡一下嘍」。
塑料棚子四面透風,棚檐上佈滿了蜘蛛網,蜘蛛網上面粘着大大小小的蟲子。一個城管探頭看了一眼棚子,對婦人說:「你這個棚子也要拆呀」。
當天,他們沒有動手拆棚子,把「小平房」毀掉,發出警告後,便離開了。
帶領這次行動的陳隊解釋說:「我們的制度現在更加規範。因為每次在強拆之前,會發給違建者通知,給他們一周左右的時間自行拆除。」城管只是聽從上級指揮來行動,至於拆除的理由和規定到底如何制訂,合不合理,他們管不了。
執法車駛過路邊商家,陳隊略帶自豪地說,每次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整頓過的地區,會有些許成就感。沿街的各類廣告牌在整頓後全部一個樣式,這就是政府官員眼中乾淨、整潔。
陳隊指着一條街道說:「以前這條街進不去。市場周邊會聚集更多的人,最多三百多家。從發通知到整頓完成,用了四天時間。」
對陳隊來說,城管的工作就像一場「戰爭」,街上充滿了需要征服的「敵人」。他們所面對的「敵人」,往往只是那群生活艱難的普通百姓。
街邊商販、菜市場、戶外廣告、違規建築,到飯館衛生,全部都屬於城管的工作。城管與小販的衝突,同時也在執法過程中此起彼伏的上演着。在網上搜索「城管打人」四字,可以看到1200多萬條相關內容。
已 故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蔡定劍曾撰文主張廢除城管,他認為城管制度不符合現代城市治理的理念,是「政府過度管制的標本」:「政府沒有權力取締公民的個體經營方 式,政府對個體商販的管理是服務性的,而不是限制、取締。在尊重個體經營方式特點的情況下,充分放開,讓他們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點進行經營活動,這才 是城管的出路。」
無可奈何的選擇
陳隊是某街道執法隊副隊長,戴眼鏡,髮型整潔利索。陳隊生於80年代,05年大學畢業,08年考上了公務員,當上了城管。當年考城管,43個人爭一個職位。「我當時就是為求穩定來考城管,以為八小時工作日,下班就回家。沒想到現在做城管,幾乎是天天加班。」
陳隊手下有三十來人,其中六名城管隊員是政府公務員,其他都是協管隊員,做一樣的工作,拿公務員隊員五分之一的薪水。
「我們這幫人是很苦的,包括我的隊員。有些隊員,才兩千塊錢一個月。沒日沒夜的幹,很辛苦。為了兩千塊,我們祖宗十八代都被罵光了,幹這行,是最對不起祖宗十八代的。」陳隊嘆氣說。
最初見面時,陳隊說話非常謹慎,後來一起吃飯時候,把話聊開了,他才說了些心裏話。「能跳出這個隊伍,能去其他部門,求之不得。」陳隊對城管工作心生厭惡,話語中透露出無可奈何,「沒有其他出路的情況下,那就得安安分分嘍。」
三個月前,當地街道的一二把手都被免了職,原因就是「查違不力」,這也許是街道辦城管賣力執法的原因之一。「作為城管,我們吃這碗飯,也有使命和責任。我只要對得起這碗飯,政府給我們這碗飯,我們就要出這份力。」陳隊說。
回到了城管的辦公樓,樓道寬敞乾淨。職位較高的城管隊員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室內擺設都大同小異,紅木的大寫字台,配上同樣的茶几和坐椅,書櫃裏擺著一排排文件夾,牆上則懸掛著毛澤東的相片。
同樣是80後的小韓,已經當了三年城管。身材瘦小的小韓,從小受家人的影響,對制服有一種特别的嚮往。剛當上城管,小韓穿着制服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穿上那套制服,就代表了國家和城市」,這是當時小韓最初單純的想法。
現實並不是像想像那般,上班第一天,小韓和另外三名同事遇上了「暴力抗法」,被一群村民圍毆,制服全都被撕爛了,狼狽地逃回單位。
「哪個部門有事,有事都找城管執法隊。」對於這種場景小韓早已見怪不怪了。有一次去拆除非法工廠,當晚駐守,一群城管與工廠老闆和員工對峙。樓上隨時會有磚頭飛下,命懸一線。
小韓認為自己為政府賣命,卻不屬於公務員編制,很不公平。「公務員在中國社會裏面還算舒服。有周末,有加班費,福利待遇有保障。看到待遇的時候,會想我要是公務員就好了。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人,這個機構轉不起來。很多東西,由我們負責在做。」
由於城管工作繁重,人員不夠,除了僱傭協管,城管部門還將許多任務外包給外面的商業機構,由他們去管制這個城市,已成為中國各城市普遍的現象。
在陳隊長的辦公室,三名外包公司人員正在抱怨,他們怕「鬧出人命」,想要終止和城管的合作。陳隊長只強硬呼喝道:「這條路必須要清,不找你們還會找別人!」
城管每天與小商小販打交道,其實很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態。小韓說:「把這條街弄乾淨了,在別人眼裏、外國人眼裏,看起來這個城市很亮麗很整潔。他們不會想到因此有多少人失業。」
「誰都理解小販的辛苦。沒辦法,我們是人,小販也是人,大家都為混一口飯吃。」坐在小韓身邊同事的小廖低着頭補充道。
顯然,城管這份工作對於小韓,也是無奈之選,「我也挺痛苦的,我不止一次問自己,我離開這裏,我還能幹什麼。我在這裏學到的,在社會上、企業裏,是用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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