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3 February 2012

《陽光時務》獨家專訪林祖鑾:烏坎選舉,破除了對民主的偏見

文/張潔平

編者按:從「通緝犯」變成談判代表,進而成為新一任烏坎村黨總支書記,林祖鑾說:「我一開始,就從來沒有站在和黨對立的地方。我支持群眾的想法和做法,不等於我和黨對抗。黨正應該站在人民這邊。」

 

村裏人幾乎是眼看著林祖鑾瘦成一根杆的。

壓力最大的時候,他晚上十二點多睡,三、四點就起床,打太極,或者自己在外面遛彎,「想問題」。從早上八點開始見人、開會,一撥一撥的人,一場一場的會,東海鎮、陸豐市、汕尾市、省工作組的領導有事都找他,村裏的大小事務也找他商量;吃飯的時候,和村民代表就把文檔材料鋪在桌子上邊吃邊工作,深夜還接受記者採訪。林太太一再攔著他,擔心他的身體,他就發火,說你不懂,我們是把腦袋拎在手上往前衝啊!

從9月23日看不過警察和烏坎村民之間的暴力衝突,站出來主持公道,到後來烏坎經歷集會、遊行、抓捕、對峙,最後峰迴路轉,省工作組下來解套,林祖鑾從「通緝犯」變成談判代表,進而成為新一任烏坎村黨總支書記,並主持籌備新一屆村委會的直選——整整四個半月的時間,這個68歲的老人,成了烏坎名副其實的精神領袖。

連離開家鄉二十多年,已經很不熟悉烏坎的江永才都說:「林祖鑾是包青天啊!」林祖鑾所做的事,他聽親人說、朋友說,在電視上看。只要說起烏坎的風波,人們都會提到他:「多虧有林叔」。更不止一個人喊他「包青天」、「海瑞」。

林祖鑾1965年當兵,四年軍隊生涯正值文革,據他所說,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憑著一股熱情管了不少閒事,沒想到最後都是陷入虛空。他不願意更多回憶,只說自己「一停許多年,再也不問世事。」

1969年,他做過烏坎村委會的副主任,1973年,在東海開發區做負責人,工作十年,1983年「下海」經商,直至1995年退休回家。如今三個兒子在外工作,他和夫人帶著孫女在烏坎生活,家財無憂,原本是過清閒養老的日子了。

他自認不是做官做生意的料:「我這個人很笨,不知道要錢,自己有吃的就行了。我對自己的戒律是,不要貪人家的。我相信人家也會不貪,錯了!所以後來我意識到,我不能當官,不能做大事,不能做生意。」而村民信任他,卻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德高望重、為人正直」,在村裏大街小巷地問,對林祖鑾的評價常常是這樣。

也有人說他「嗓門大」,嗓門大、敢擔當,「投票就要選嗓門大的!」不識字的阿姨說。

對外人來說,看他從一個被「通緝」的遊行領袖轉身成為領導基層自治的黨總支書記,過程顯得不可思議。村民們期待他為村民爭取更多,政府期待他積極斡旋,村外的旁觀者,冷眼擔心,這一位英雄進入體制,烏坎會不會陷入新的循環?

只有他自己知道,烏坎的大風大浪早就變成暗流險灘,路越走越窄,平衡越來越難,走錯一步不光可能要了命,還可能斷送了烏坎村民所有的抗爭果實。

他自己幽默地說:現在自己是老鼠戲老虎,靠的是意志,還得靠點藝術。

他並沒有讀過什麼書,但熱愛思考,言談幽默,也有沒法被左右的剛烈性情。他不滿世風日下,官場腐敗,人心自私,甚至琢磨過基因遺傳能不能改造一個人。但理性上他明白,好制度可以約束壞人,而不好的制度會把好人變成壞人。所以在村委會選舉的籌備中,他和他的同事們所討論最多的內容,就是怎麼在制度上削減村委會主任的權力。

威望往往也伴隨著霸道。抗爭結束,烏坎的事務轉向了建設的階段,他的脾氣反而越來越大。他不滿意曾經一起戰鬥的隊友開始有了私心,或者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一些在他看來「愚蠢之極」、「會害死烏坎」的決定。「人不能有傲氣,但不能無傲骨」,他經常說這句話,然後慨歎傲骨之人,寥寥無幾。

他1965年入黨。直至2011年,在烏坎做黨總支書記是他擔任的第一個黨內重要職務。他相信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因為「黨就是應該和人民站在一起的。」

以下是1月至2月,記者在烏坎與林祖鑾進行的多次訪談摘要:

 

陽光時務:你自己怎麼總結2月1日的選委會選舉?

 

林祖鑾:比想像的成功。我想我們突破了三種偏見:一是民主的推行是不行的;二是群眾和記者是不可信的;三是打破了原來的固有模式。今天六千多人投票,選舉選委會,不管從大的方面、小的方面,我們都闖關了。今天晚上選委會自己也闖關了。他們11個人,無記名投票,選出主任、副主任,這也是很好的事情。皆大歡喜。從群眾、村民到上面,一致都會歡喜。

但未來不會那麼順利。我們上面有四級政府,我相信有些官員看著我的時候,臉上笑笑地說,心裏恨恨地咒。不是所有人這樣,但有些人這樣。我們的責任很艱巨。我們拉動的這輛車,不是單車也不是摩托車,也不是汽車,是一台很老很破舊的牛拉車!

 

陽光時務:烏坎村以前是黨支部,這一次為什麼把黨支部改成黨總支?

 

林祖鑾:在選舉村委會之前,原來我們的計劃是成立臨時黨支部。但是黨章裏沒有「臨時黨支部」這樣的規定,報給省工作組的時候,他們說沒有先例,所以把臨時黨支部改成黨總支。級別升了一級,是為了更方便以後查土地案。我原來不願意做書記,我知道很麻煩。如果別人當頭頭,我可以避開人事關係,做自己的工作。後來各層關係介入,不行。

 

陽光時務:他們為什麼要讓你做黨總支書記?

 

林祖鑾:他們也知道,如果我不受他們利用,會很亂。應該這麼說,現在有好處,也有不好的地方。好處是在應用這方面,會得到很多資源。不好的方面,很難掌握平衡。這裏面要靠意志,要靠藝術。在我的理解裏,我始終是要和村民在一起的。宣布黨總支成立的時候,我只說了三句話:一、為村民所想,為村民所做;二、依法依規;三、做好工作。這樣,也是向他們表態了。意志要堅強,但這個堅強是要以理為依據,以法為準繩,不是談自己的衝動,不是用比較簡單的想法去處理事情。一定要以理據來說話。只要具備這三點,我判斷,不會失敗。

 

陽光時務:你怎麼看自己角色的轉變,從抗爭者變成黨總支書記?

 

林祖鑾:我自己,於私來說,我該退了。如果9月22日沒有警民摩擦,我可能不會介入,沒有什麼利益我要追求的。再說,我兩公婆在這裏住,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沒必要關心這些事。當時我的想法還很粗淺,認為一些土地被貪官賣了而已,沒有想像到這麼嚴重。等我參與以後,逐步認識到很嚴重,但是已經退不出來了。朱明國(廣東省委副書記)來談了之後,我也可以把烏坎的事情完全交給省工作組去處理,我有個台階下了。但是於公,這時候如果不出來承擔,烏坎幾個月來的努力會一下子一落千丈,結果會更壞。

 

陽光時務:為什麼這麼說?

 

林祖鑾:目前看,烏坎事件,要理順還很難。東海鎮、陸豐市、汕尾市,態度不是那麼明朗。三級地方政府參與,總是有各種阻力。不然,如果只是村官的事,東海鎮一反映一揭發,不就完了嗎?東海鎮有問題,陸豐市一插手,不是完了嗎?但我們上訪,結果是省裏批回汕尾市處理,汕尾市批回陸豐市處理,陸豐市批回東海鎮處理。當時我就意識到,以後會遇到巨大的阻力和壓力。這也涉及到他們自己的利益所在。比如薛錦波的事情,如果依法依規,我認為領導一定要道歉,要認錯,但他們拉了政府出來。這是兩碼事。省裏也不是都開明。比如之前被佈置到烏坎來給各個村民做工作的外地學生、親屬,沒有省裏的參與,誰有這個權力?比如我的孩子從東莞幾次弄回來,沒有省裏的參與,我看不可能。省裏處理的指導思想還是求穩為重。求穩對於解決問題是一大障礙。事情都不是單獨的事情。從9月份一踩上腳,我就意識到,牽扯面很廣,而且職位也很高,很難拉得動。

 

陽光時務:能不能說說12月21日,你一個人去和省工作組談判的情況?

 

林祖鑾:當時和省工作組的談判是我一個人去的。省委副書記朱明國,朱明國的秘書,和汕尾市委書記鄭雁雄,三個人和我談,還有一個聯絡人張水金(烏坎人)在場。他以前在陸豐做財務工作,烏坎事件裏一直做連絡人的工作。四個人和我開閉門會議。

回頭來看,當時有兩個決定不明確。一是群眾上訪,是肯定完全合法合理的,但當時還是把一些過激行為算進去,用三七分、四六分的態度看,這樣不合理。問題總是有主有次,有因有果。群眾運動,群眾訴求,不能和部隊一樣那麼處理,出了一點問題都賴在群眾身上,不解套。比如他們抓的人,放回來,還搞「取保候審」,這樣我覺得不公平。擔保就意味著你有前科,我什麼時候要你,你什麼時候都得到來,不然就罪加一等。有錯,從政府來說是要包容的;有罪,從法律來說是要堅決打擊的。但這兩者是有區別的,錯,是人民內部矛盾。

當時三點訴求,放人、還屍,這是一塊,恢復臨時代表的名分是一塊,這是大塊,重中之重。如果不恢復代表的名義,就會把烏坎人全部都定性為違法的。他們都同意了。接下來的工作,我只是提到,依法依規,必須拉近村民和政府的感情,什麼事情都好說。我說兩夫妻如果感情不好,在床上還互相頂角呢。把群眾樹為敵人,你們怎麼去做工作。他們都支持。認為我提得好。

當官這個詞,是從封建社會抄襲到現在的。其實現在外界已經看你是「公務員」了。所謂公務員,就是人家信任你,把他們的所得一部分養活你,讓你來為他們工作。而不是你去佔有人家,強加於人家。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大政府還是大人民。我對於草根百姓這個詞,也有抵觸,不是草根百姓,而是偉大百姓。沒有百姓,哪來你當官的?大政府,不合適。如果是人民大,政府就小了。這裏面主要是體制問題。

 

陽光時務:你曾經被政府定性為「通緝犯」,對外界的觀察者來說,這相當於處在黨和政府的對立面,而你從對立面變成黨的書記,這在歷史上非常少見,你覺得烏坎為什麼能做到?

林祖鑾:不能這樣去看,應該說,我一開始,就從來沒有站在和黨對立的地方。我支持群眾的想法和做法,不等於我和黨對抗。黨正應該站在人民這邊。他們認為我站在對立面,他們也錯了。他們錯在把群眾看成是對立面,現在改變了想法。

 

陽光時務:什麼東西促使他們改變的呢?

 

林祖鑾:愛面子不是黨的基本作風。黨的基本作風是知錯能改,這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我們不追求完名,只想有錯就改,但現在這樣的黨員不多。現在很多人的理念還是封建的,只顧及自己的利益。

 

陽光時務:民主選舉正在把烏坎帶向真正的基層「自治」,你怎麼理解「自治」?應該怎樣實行?

 

林祖鑾:我自己的看法是這樣,農村自治,最大的好處,一切權力應該歸村民代表會。我會把村民的意願寄託在村民代表這一塊,會把他們的權力疏通,讓他們掌握自己的命運。也只有把這一塊從體制上完善下來,才能避免腐敗孵化,和權力過於集中,造成反彈。具體就是完善村民代表權力機構這一方面的制度,比如說,大的事情包括經濟、政治、人事任免,都要交回村民代表討論通過,這裏也包括了比較大的項目建設。決定由村民代表會議做,村委會負責執行,黨支部就是做一個中間人,傳達作用。村民最實在的問題,其他沒有,就是土地。土地應該由村民來保管、使用,村民代表會議決定,這樣可以把財產和權力分開,黨政分開。這樣就不會出現一言堂,或者領導說了算的情況。

 

陽光時務:村民代表這種設置,你是怎麼想到的?

 

林祖鑾:是從人民代表這種形式來的。現在的人民代表被稀釋了,沒有發揮他們應該有的作用。從組織建設來說,我們還是挺封建的,常常一人說了算。一人說了算本身就是帝制。一個國家和一個單位、家庭一樣,過分集中,就沒有活力,過分分散,就沒有凝聚力,也辦不了大事。我覺得應該為弱勢的群體傾斜。所謂弱勢,無非是幾種情況,一是很老實的人,也就是沒用的人,在這個社會,老實本身就沒用;一個是受環境和條件所限制的;第三種是有天災人禍(造成)的。這些人在什麼時候都是很大一塊。這種平衡不能由人來做,而應該讓制度來做。

 

陽光時務:所以村民代表決策,村委會執行,那麼黨的角色是什麼?

 

林祖鑾:黨溝通上級和下級,做政策面的解釋。我知道,村民和政府兩頭都會爭取黨支部。

 

陽光時務:的確,萬一黨和政府的利益和人民利益發生衝突,你如何自處?

 

林祖鑾:支持烏坎的上級領導是有誠意的,這點我相信。萬一有什麼波折,我認為也終究會達到目的。我相信人民力量最大,誰都害怕。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最終都會妥協。你看今年全世界各個國家發生的抗爭,都是人民贏了。雖然付出了很多犧牲和代價,但歸根結底,都贏了。本來黨應該是以群眾基礎為準繩,特別是不能脫離群眾,脫離群眾就不是黨了。那還要黨幹什麼?比如現在各個國家在選舉的時候,總是到群眾裏面去拉票,沒有群眾他哪來的選票?群眾的需求不同了。很簡單的道理,沒吃的時候一定要求吃,有吃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提高,有更高層次的需求。這就是政治。有時候政治飽了,餓經濟,文革就是這樣,現在反過來了,吃飽了餓政治。

 

陽光時務:烏坎村的選舉正在進行,到目前為止,你覺得最大的困難在哪裏?

 

林祖鑾:排查人員難度最大。這次選舉,烏坎村民覺得有希望通過選舉把土地拿回來,所以外出的人很多都爭取回來投票。統計起來,選民人數很大。烏坎原來是六個自然村,後來變成七個,原來劃分的村界打亂了,人口流動又大,原來的村委會沒底,派出所戶口也很亂,所以逐戶登記選民很困難。再一個是我們都沒有經驗,這一點從東海鎮到汕尾市都給了很多支持。選舉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沒有一個好的班子,要清理好烏坎的事情,很難。我總覺得,事情是要自己做的,不是靠人家做的。因為自己最懂,也最清楚。

 

陽光時務:選舉前,各個宗族都在開會動員,你怎麼看宗族關係對選舉的影響?

 

林祖鑾:宗族拉票很激烈。各個姓氏都在開會,大的姓氏、小的姓氏都在開會。有人怕,我不怕。我認為很好。他們弄清了幾個問題,第一,這次選舉是選什麼;第二,這一張選票代表什麼意義,他們心裏都有底了。我看效果很好,比開大會注意力更強。現在他們知道了自己有民主的權利,可以用選票去要自己的利益。他們都沒有參加過選舉,都是新鮮事物,挨家挨戶都在討論,自己家討論,鄰居間也討論,這一點很好。事情總是要通過表態、通過探討來認識。

所以,看起來好像各個派系在拉票,但它把參加選舉推動了。我認為好處比壞處多。第一,各宗族確實有自己的利益,選舉讓這種利益浮現,這也是正常的;第二,每人心目中,都有他們自己的意願。有個別人想用自己的意願去挑撥利用大家,我看奏效很少。大家都慢慢明白權力在自己手裏,他們不會把宗親關係,代替了自己的意願。我是這麼認為的。

 

陽光時務:所以你覺得,村民真正了解選舉嗎?

 

林祖鑾:大部分村民沒有問題,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尤其烏坎目前,土地這一塊,他們看得比較清楚,土地就是他們的利益所在,他們要的是利益,不是虛偽的宗親關係。只有村官選好了,對他們才是最大的好處。所以他們並不那麼容易被左右。絕大部分人通過投票,會更明白。

 

陽光時務:就你了解,上級怎麼看待烏坎的選舉?

 

林祖鑾:從領導層的角度看,他們有點擔心,怕走過了頭,難以控制。這點看起來是客觀存在的。但領導層也知道烏坎的選舉關係重大,影響重大,不管願意不願意,隨著選舉群眾的心願去主持,並沒有提出強烈的阻擋和異議。他們也知道,這是群眾的事。

 

陽光時務:廣東省委書記汪洋說要「解剖烏坎這隻麻雀」,外面很多人也說烏坎模式可以提供鏡鑒,你怎麼看?

 

林祖鑾:其實什麼叫解剖小麻雀?把小麻雀釘死了,拿小麻雀開刀,那貓,吃麻雀的,開刀不開刀?抓貓的,開刀不開刀?社會上的事,不是我們一個村能夠解決的。中午和他們(上級官員,記者注)吃飯,他們說你了不起。我說你們不要老是說奉承話,希望你們以後多批評。批評是一種武器,這種武器不拿來用,人就會官僚,就會腐敗,他們笑笑說是。

烏坎鬧成這個樣子,不單是村委會主任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官僚主義作風。所謂官僚主義,就是領導說了算。這是黨和政府最大的弊病。所謂領導說了算,領導就是一個人,不受機制所牽制,他可以憑自己的想像和猜測發號施令。比如烏坎事件,12月9日抓人這件事,如果不要以個人思維去解決,通過集體討論,我估計不會有抓人致死的問題。從處理這個問題上,他們現在還愛面子。其實愛面子的不是政府,愛面子的是領導。領導有錯不改,他怕丟官,怕受法規法律所規範。這問題我想不單單是烏坎事件,普遍的官員都這樣想。

現在當官的也好,百姓也好,認為撈到錢他就偉大,不知道錢有正義的,有非正義的,有應該拿的和不應該拿的,這他們一概不分。這就有點不知廉恥。個人的想法,歸根結底是一個夢。現在是整個社會利益在攪拌。只有通過機制、通過法例,逐步規範,社會才進步,只靠個人做夢,社會不會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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