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6 February 2012

安哲羅普洛斯:歷史的飲泣(二)

安哲羅普洛斯被歸為希臘影史上最偉大的記錄者之一,盡管他從不曾坦率高調地阐述自己的理念,而往往是通過一套脆弱隱晦、充滿符號的象征系統,在並置的影像與聲音中逐步透露其想法。《流浪藝人》(1975)拍攝於希臘右翼軍隊政府執政期间,電影迫使安哲開始用全新的方式思考問題。“這就是所謂‘對幹預的恐懼’,我們害怕藝術表達會在限制的打壓下大打折扣”, 他解釋說, “嚴格的審查威脅著電影人,徹底改變了我們的工作方式。現在想想,《流浪藝人》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指我們當時整個拍摄團隊。工作人員、演員跟警察發生各種摩擦。他們中還有些人為此在監獄裏呆了一陣。導演退居其次,那些給我們站崗放哨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隨時要警惕著我們拍戲的區域有沒有軍事警察。”

正是這種“對幹預的恐懼”使得安哲变得擅用且好用象征主義手法拍片。 “《流浪藝人》也許不是最典型的例子,因為電影有一半是那個政黨下臺以後拍攝的。這僅說明了那些敏感詞題材都是我們在獨裁政府下臺後完成的”。 對安哲來說最關鍵的一部電影,是他的早期作品《1936年的歲月》(1972),電影是關於在野保守黨怎样除掉一個政治犯的故事。

“1936年”特指1936年梅塔薩克將軍的獨裁期,但影片實際是拍自1970年的獨裁期。” 他說, “這部電影改變了我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的‘發聲’方式,每件事都只能以暗示或隱喻的方式呈現,電影剛在雅典上映的有觀眾提問,我意識到他們並不是警察的時候非常驚訝。我記得有個女人遞給我一束花並問:我剛看到的是我所想的嗎?我說,是的!正如這部電影的核心精神,就連和觀眾的溝通都是心照不宣的。”

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能令人着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要知道你所凝視的“景觀”(spectacle)是為了拍攝而真是搭建出来的。《尤利西斯的凝視》中,觀眾直面列寧巨型雕塑被轉移到河流下遊的場景时,無法不產生的敬畏之感。那些情境和場景本身就閃著亮眼的榮光,叫人想起弗裏茨·朗,D·W·格裏菲斯或馮·施特羅海姆的各种经典。(巧的是,安哲所他非常喜歡邁克爾·哈紮納維希烏斯的《藝術家》,“它激起了我許多舊日回憶,我當初就是在看那些默片經典的時候告訴自己,有天一定要拍自己的電影”。)

很難想象,在如今在攝像機前運作出那些大場面需要多少投入,金錢人力物力各方面——尤其如今希臘經的濟勢情势不容樂觀。但是安哲從頭至尾堅決抵制“電腦制作”技術的誘惑, “如果我要選一個和《尤利西斯的凝視》中相似的鏡頭放到我的新電影來,那麽這個鏡頭也必須是像當初拍攝時那樣,真真切切地再被拍出来的”。他說, “我拍電影不是要成就什麽事情,算數的是過程和經歷。拍電影對我來說就是在于怎樣將某一個場景設計成形,我在意的是怎樣賦予那些畫面以生命”。話到此處,3D的問題便无需再提,结果他笑著道:“我只能說,3D真的不是我的菜,我對電影的定義無法和那種制作手法對上眼。”

安哲羅普洛斯对画面的创造獨有他自己一套方式原則,這也對當下許多導演產生了非常顯著的影響。努裏·比格·錫蘭的《小亞細亞往事》便頗有安哲風骨,夾雜少許米開朗基羅·弗蘭馬汀諾《四次》的味道。安哲怎樣看待那些具有他電影風格的作品呢?他說,“每一代(電影人)都多多少少會受到上一代的影響才得以成形”,他承認說,“這是一個再创造的循环问题,理念和想法會在時間裏傳遞。假如我看到一部長鏡頭很多的電影,或者是和我電影中一些手法類似的東西,我都會想:我之為我,也是受到我的上一代導演的影響——可能是潛意識或無意識的,如果他們看到我這個後輩的作品,估計也會產生和我現在看著我的後輩們一樣的想法。”

盡管希臘經濟風雨飄搖,希臘電影届目前情勢穩定,出現了一批極具天賦的新生代導演,比如蘭斯莫斯 (《狗牙》)和阿錫娜·瑞秋·特桑阿裏(《艾登堡)》),他們的作品令世界觀眾矚目(還時不時“震驚”一下)。“我真的覺得這些電影很有趣”,安哲說,“希臘有新一代導演,他們渴望表達且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這與70年代被稱作“新希臘電影” (New Greek Cinema)的東西還不太一樣,這麽多年後看到這些充滿創造性的活動日益興盛起来,是非常棒的一件事情。”

他對希臘電影葆有熱情,卻對希臘的政治前景深表堪憂。1991年《鶴鳥的踟躕》剛上映的時候,他曾在一個采訪裏提到,《鶴鳥的踟躕》可能是他將政治性表達得最直白的一部,他曾說過他一直視政治為一種信仰,但現在他却將其看做一種職業,“在我看來這兩點息息相關”,如今他這樣說。“服務於民众是一項工作,並非意識形態”。 說起希臘經濟危機,我想知道安哲是否覺得現在看來,他的電影充滿了政治遠見。

“從某個奇怪的層面來說,的確是這樣”,他承認,“但是我從來不認為這是個好事情,一些那個時候看起來、有關未來的無望預言,現在竟然都被證實了。我們那一代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2000年左右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夢算是做完了。”

他的下一部影片《The Other Sea》是希臘三部曲的終章,這是一部“反映當代希臘乃至整個歐洲政治現狀的影片”, 三部曲的首部《哭泣的草原》(2004)讲述了1919年一個河邊的小村莊发生的故事,第二部《時光之塵》(2008)像一個巧妙演繹的跳房子遊戲,主角是一個拍攝自己家族史的電影導演(威廉·達福飾演),他在影片中輾轉走遍歐洲,尋找他失散的女兒。這兩部電影的背景都設在過去,而《The Other Sea》的設定則放眼現在及將來。

“《時光之塵》的結尾同時也意味著一場夢的終結”, 安哲解釋道。“這部新電影是關於無夢的當下,我不認為当今時代的癥結僅在於在財政经济上,而是普遍缺乏核心價值觀念。拿一個國家來說,這就好像是我們都被鎖在一個候診室裏,並且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門什麽時候會打開。”

延伸阅读:安哲羅普洛斯:歷史的飲泣(一)

(原文出自Sight & Sound雜誌 2012年2月刊,作者:Ben Jenkins, 翻译: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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