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1 February 2012

孫隆基: 龍年話《龍年》

信報財經新聞 21-2-2012

1985年美國發行《龍年》(Year of the Dragon)這部電影,背景是聯邦調查局打擊意大利黑手黨,反而助長了新華人黑幫崛起;該年代,從香港移民美國的「華青」為要淘汰華埠老黑幫,經常發生 火併。電影裏有歹徒用自動步槍掃射血洗中國餐館的一幕,其所本乃1977三藩市華埠造成五死十一傷的「金龍酒家」大屠殺;電影把場景遷至紐約唐人街,描寫 華人幫派危害公共秩序。

男主角為波蘭裔的白人警察。他不顧上司勸他「盡量少管」,用迹近違法的手段把華青的頭子剷除。意大利裔的導演切米諾 ( Michael Cimino)偏好處理美國族群關係的題材,很難說其動機是否「辱華」。男主角對華人黑幫頭子說:「這裏是美國,容不得你撒野!」也可以說是刻劃東歐移民 過度熱中於認同美國的寫照。電影且以男主角為越戰退伍軍人,來解釋他對黃種人的仇視。

華人「地下社會」源遠流長

故 事製造的曖昧空間,其實乃障眼法。何以見之?美國1959年面世的電視片集《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至1987年才改拍成電影,題材根據「大禁酒時代」(The Great Prohibition)一名財政部特派員殲滅芝加哥釀製私酒集團的事迹。但此故事卻暗含一個移民政策:1920年代美國曾出現一個限制非北歐裔移民的游 說團。該特派員是北歐挪威移民的第二代,而他的對手黑幫頭子,則是第二代意大利裔。北歐人成為新祖國的法律和秩序之捍衞者,南歐人卻代表無法為美國文化吸 納的外來者。

北歐的日爾曼人與南歐的拉丁民族同屬基督教文明,其差別在新舊教。然則美國這個所謂「大熔爐」又如何吸納其他非基督教的族群? 美國把天主教的南歐裔問題化之前,早在1880年已通過「排華法案」,其背景是尋金熱衰退,大陸橫貫鐵路行將竣工,華工大量湧入城市,出賣低廉勞力,造成 白人失業。

不過,排華的宣傳卻集中在一些負面的刻板印象上——中國男人拖長辮子、女人裹小腳;他們不講究衞生,因此唐人街乃疫病之源,也是罪惡淵藪,那裏集中了賭檔、鴉片煙攤和販賣人口的勾當——唐人街不是一個司法可以解決的領域,它基本上是處於美國社會之外的一個地下世界!

西 方人首次與「地下中國」遭遇,是在十九世紀荷屬東印度(今印尼)和英屬馬來西亞。當局調查華人的犯罪和族群械鬥,揭出了「三合會」,亦名「洪門」的幫會組 織,後來成為孫中山推翻滿清的一個「海外儲備」。從海外華人流散群的生態,反映了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的形態,即「市民社會」無法成形;應付專制政權的對策是 天高帝遠,自己另搞一套。此傾向仍持續在今日西方社會中較低層的華人群體。他們如無法融入當地社會,地下化乃是出於自衞的需要。
「唐人街」等於無法無天

這個與當地社會格格不入的「地下中國」,卻予人以很大的想像空間,是滋生「被害妄想症」的溫床。1908年的一部「黃禍論」小說《萬歲!》 (Banzai!),想像日本偷襲美國、登陸西海岸——日軍事先化整為零、穿便服陸續混入三藩市唐人街,窩藏地下,待機而發;唐人街早已挖成地下迷宮,平 常其惡臭足以使美國警察卻步,如有不懂事的警察試圖深入,其唯一結果是翌日報章上出現警員「失蹤」的報道。在這裏,除了指控華人是不認同新祖國的「第五縱 隊」外,還有着主人國度的主權鞭長莫及之慨。

歷久以來,美國大眾文化索性把唐人街變成藏污納垢、無法無天的代號 。1974年的電影《唐人街》(Chinatown)的劇情根本與華人無關:一名洛杉磯的私家偵探賈克受僱調查一宗婚外情,卻挖出該市的惡勢力挪亞控制全 市自來水供應以自肥,並與女兒艾芙蓮亂倫,產下一女。

最後,艾芙蓮想與女兒一起逃走,卻遭她爸爸「擁有」的洛杉磯警察擊斃;發生這個慘案的 地點正是唐人街。至結局處,賈克親睹艾芙蓮遭槍殺而莫能助。警察把賈克趕離現場時,安撫他說:「忘了它吧,賈克,這是唐人街!」主角最終遭擊敗,為標榜個 人英雄主義的美國電影故事所罕見。至於與劇情無關的華人,乃終場時一群神情木然的街頭旁觀者而已。

今日美國揭櫫多元文化,公然「辱華」扞格難行,但餘音仍繚繞不絕。

在 2000的一部電影《女狼俱樂部》(Coyote Ugly)裏,一群發歌星夢的美國女孩走在紐約唐人街上,忽然一名店主把一堆垃圾倒在她們腳前;雷同的一幕亦出現於2004的《大公司小老闆》(In Good Company):還多了一個死魚頭的大特寫;2008的《決勝21點》(21),話說麻省理工學院的一位教授,訓練學生往拉斯維加斯騙賭,事前的演習則 選擇在波士頓唐人街的非法賭檔;這類非法賭檔,亦出現於2007的《敵對同謀》(Michael Clayton)。

華人斤両仍不足

以 上這些電影插話(comments),乃是不露痕迹地描述華人只是表面上融入美國而已。今日西方對中國人的觀感或已不再妖魔化,然而,唐人街早已成了一個 族群符號,以便於凝固西方人對華人負面和刻版的印象,不管今日無數的中產以上華人,早已滲入到不同階層的白人社區。或許,中國大體上已漸被西方人代表的 「世界文明」接納,卻未盡然——2005的《諜對諜》(Syriana)中的男主角被施刑,敵方考慮用「中國人對待法輪功的酷刑」;2006的《邁阿密風 雲》(Miami Vice)和《無間道風雲》(The Departed)中提及的非法走私,把中國盜版的軟件與毒品並論。

「辱華」與否 乃一微妙的問題,美國大眾文化如今拿捏的分寸是連總統都可以醜化,卻不敢得罪婦女和黑人。後者觸犯刑網率最高,而其形象卻被崇高化,透露了今日華裔在美國 雖有擔任高官以至聯邦的能源(朱棣文)、勞工(趙小蘭)和商業(駱家輝*)部長,以及大城市市長(三藩市李孟賢),但華人社群的斤両仍不足秤。

說穿了,華人形象之改善,只是美國必須政治上正確地對待婦女和黑人等「弱勢族群」的餘澤所及而已。至於今日中國,雖已放棄與西方敵對,但在人權記錄和尊重知識產權等方面仍未到位。至目前為止,華人「文明」與否,標準仍是由西方人決定的。

作者為史丹福大學中國近代史博士、美國孟菲斯大學教授、台灣國立中正大學教授;著有《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的經線》、《二十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等。

*按:駱家輝,現駐華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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