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3 February 2012

時勢造女人:烏坎村的女人們

「村子就像一個家,不單單是男人的責任,女人也有責任。」

文/陳墨

「大男子主義」是潮汕男人擺脫不了的標籤,潮汕女人三從四德、謹守本分的形象,堪為傳統妻子的典型,但在烏坎這座神奇的潮汕村落,女人們不僅是草根領袖們背後最重要的人,也是「起事」的核心人物。

林老太:林祖鑾的妻子

1月31日,林老太太清晨4點多就起床了,她坐在客廳的角落裏看著林祖鑾接受了兩個多小時的採訪,眼裏的心疼隨著天色漸明而不斷增加。「他一天都沒有睡!」她推推記者,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這之前她因善意地提醒,而遭到林聲色俱厲的責罵已經很多次了。

林老太太像個沒有姓名的人,不管是與林家交往密切的人,還是林家的孫輩,沒有一個能準確說出她的姓名,連她自己被問及姓名時也只是不斷地說:「我沒讀過書,我不是什麼人。」

這個姓名不詳的女人,22歲嫁給林祖鑾,至今已是四十多個年頭。她每天早晨5點起身為家人準備豐盛的早飯,洗衣、打掃、屋前屋後。在烏坎「起事」後,她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照顧一大幫借宿林家的人,有媒體記者,也有林身邊的工作人員。她偶爾也抱怨,卻依然把家裏照料得無微不至。而對於家中往來者每天都在談論的「民主」、「選舉」等等,林老太太只是搖搖頭,用潮汕話重複:「我不懂哦。」

但林老太太不支持林祖鑾出來主持烏坎事務的立場始終是明確的,理由只有一個——「太辛苦咯,他身體不好。」至於一般人顧慮的危險,她似乎並不甚明瞭。而對於老伴的嘮叨,林祖鑾則激動地說:「我們是提著頭顱向前衝的,不能像個女人那樣婆婆媽媽!」

林家還有個小妹叫林白茹,林家的熟人都叫她小茹,今年9歲。小茹是林家的「孩子王」,每當村裏的工作臨時需要大量人手,她總是帶著七、八個年紀相若的孩子,在林家組成「流水線」工作。此次選舉所用的八千張選民證和同樣數量的選票,就是在這樣的「童工流水線」上完成了三重蓋章的工作。

小茹坦言不喜歡爺爺現在的忙碌工作。「以前每年過年他都帶我到東海鎮玩,今年都沒有了。」問及她是否知道爺爺的忙碌是爲了什麼,她說:「是為了村民,如果不做的話,後代沒土地了,還靠什麼生活?」她還提及,父輩對林祖鑾所做的事的態度是「支持是支持,就是怕太忙了。」

鄭愛萍:洪銳潮的新婚妻子

27歲的鄭愛萍是洪銳潮的新婚妻子,洪銳潮和薛錦波(烏坎村民選村代表、臨時理事會副會長,去年12月被關押在看守所期間離奇猝死)一起被抓時,他們結婚才兩個月。「當時真的很突然。」鄭愛萍說。「那天他10點多才起來,就被叫去吃飯,我說今天好冷,你要不要多穿一件衣服,他說去吃個飯就回來了,還要穿衣服嗎?結果沒想到他下一刻就被抓了。」

當天接到村裏人說洪銳潮被抓的電話,鄭愛萍還以為是對方在跟她開玩笑,但幾分鐘後村裏就敲起銅鑼,召開村民大會,講的正是薛錦波、洪銳潮和張建城被抓的事。「看到我家婆在那裏掉眼淚,我的眼淚也一直流,話都說不出來了。」鄭愛萍說。

洪銳潮小倆口新婚燕爾,感情很好,但洪銳潮被抓時鄭愛萍多數時候是堅強的,只有在聽聞薛錦波生命垂危時,她崩潰了。那天她飯剛咽下一口就跑到廁所嘔吐,衝出家門,她的公公去把她追回來,抱住她說:「有爸在!天塌下來還是有爸在!你什麼都不要擔心。」她則在公公的懷裏哭了:「爸,我怕了!爸,我怕了!」

但就在薛錦波的死訊傳回村裏後幾天,鄭愛萍就把主意拿定了:「我當時就跟我媽說過了,就算阿潮被打斷了腳,只要能留一條命回來,我都會照顧他一輩子,都會跟他在一起。」此意一定,她就再也沒有害怕過。

洪銳潮在被拘留十五天後,終於獲釋回家。根據農村的習俗,遇上倒楣事的人回家要跨火盆去霉氣,而當看見站在門口的洪銳潮,鄭愛萍一時竟忘了準備好的打火機放在哪裏。別人在幫忙點火時,兩個人在門口互相看著,一直笑,一直笑。洪銳潮跨過火盆,拉了拉鄭愛萍的手,說「我回來了」。

在鄭愛萍的眼中,人前豪爽的洪銳潮是個體貼的人。談戀愛時,她坐車去看在深圳打工的他。下車後,一路頭暈的她不想再坐車,洪銳潮就會陪她走上很遠很遠的路。「他跟其他的烏坎男人很不一樣。」她說:「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你有大男子主義也只能一點點,有什麼事要跟我商量,至少要跟我說。他就說好。」

現在的洪銳潮負責一個村民小組的選舉籌備工作,要挨家挨戶做選民登記、派發選民證等等。鄭愛萍說:「他有時要加班到凌晨4點多,他催我快去睡,我說你還沒睡我睡不習慣,就一直陪他到4點多。」

鄭愛萍還是希望將來夫妻兩人做點小生意,過平凡的日子,但她也明白此刻的洪銳潮不可能放下身上的責任。「9.21上訪的時候他問我支不支持,我說他已經下了決心,這不是我支不支持的問題,他就說:『你的支持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那時候決定了支持他,就再也沒有後悔過。」

陳素轉:工廠女工

2月1日正午,陳素轉坐在耀眼的陽光裏為村民核驗選民證、派發選票,這個工作她今天得做上八個小時。「最難搞的是,你派票給他們,他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要怎麼辦。」

陳素轉負責烏坎村第二村民小組的選舉籌備工作,她是少數幾個全程參與到烏坎的抗爭和選舉中的女性之一。對於選舉的籌備,陳素轉坦言:「很多事情上級現在是一套,等一下做又是一套,所以他們的干擾很多,他們沒有按照我們的意願。」

今年31歲的陳素轉,從去年9.21上訪開始,就參與了烏坎的「起事」,她形容自己「當時只是去湊個熱鬧」。然而在9月22日軍警進村後,烏坎的每一個人好像都失去了「湊個熱鬧」的權利。「當時警察是見人就打,尤其是老人和小孩,一見就打。」陳素轉說:「當時我自己也怕,但在怕的情況下又不得不站出來,我把好幾個老人拉過來藏起來,自己頂在前面。」當天陳素轉的弟弟因保護老人被打,「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警棍的傷痕。」

9.21後村裏成立了臨時理事會,理事會在林祖鑾家討論問題時,住在附近的陳素轉常去參與旁聽。10月9日晚,幾個理事成員找到陳素轉,希望她能在第二天的村民大會上講話,帶頭組成婦女聯合會,陳素轉當即就答應了。

「當時他們想要我講一些『婦女能頂半邊天』之類的代表『新時代』的話,但我當時想村裏的事情跟『新時代』並沒有什麼大的牽連。站上台的時候我就說,女人或許不能像男人那樣衝鋒陷陣,但最起碼村裏的事情我們要有個知情權,有些事情能參與的話我們也可以有參與權。」陳素轉說:「村子就像一個家,不單單是男人的責任,女人也有責任。」

在10月10日的村民大會後不久,就有二十多名婦女加入了烏坎臨時婦女聯合會。此後的理事會會議,基本都有婦女聯合會的代表參與,聯合會的主要工作,是負責挨家挨戶宣達村裏的各種信息。

五個月前的陳素轉只是一名工廠女工,而現在的她跟烏坎的男人們一樣,在戲台上呐喊、在村委小樓裏工作、在選舉會場中忙碌。「我現在也想不明白是什麼把我推到了這樣的情況。應該說是時勢吧,時勢造人。」

2月1日子夜,林祖鑾宣布烏坎村第一次民主選舉圓滿結束的話音未落,12點的鐘聲已經悄悄沁入了這座村莊,烏坎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陳素轉在選舉會場激動地鼓起掌,鄭愛萍坐上洪銳潮的摩托車準備到海邊逛逛,林老太太還坐在林家的客廳裏等著林祖鑾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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