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7 July 2020

【立會選戰】何桂藍專訪 — 除下記者證後,還有人與她同行嗎?



四月某日,在家工作時 facebook 彈出一個提示。某幾乎沒聯絡的朋友邀請我讚好一個專頁。按進去,專頁頂段是兩行字。

何桂藍
Politician

人稱「鳩 like 王」的我是見 page 就 like 的,民建聯也 like 了。但這一次,有違和感。我沒有 like。

like 唔 like 好呢?

一個月後,老總叫我訪問藍。我推了。第一,《立場新聞》訪問何桂藍,哥哥問姐姐,哥哥姐姐一家親,好似監警會查自己人,公信力易受質疑。是不是應該設一個獨立訪問委員會?第二,我對藍所知太多,還記得那夜凌晨我去佢屋企飲酒,撞見佢老豆 … 然而那時我是她的朋友,不是記者。將朋友之間的交流曝露人前,對她不公;可我也不可能當她是個陌生人,這樣寫出來的訪問會很假,沒意思。實情是她是個粗口爛舌的人。寫唔寫好?

第三,違和感。

這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我的意思不是「藍係鬼」或者甚麼的。藍的競選口號是「同呼吸、共命運」,我有個朋友就發給我一個《人民日報》連結,標題是《永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熱烈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九十二周年》。這自然純粹搞笑(據我理解,藍用「呼吸」做主題源自她喜歡的 Switch 遊戲《薩爾達傳說﹕Breathe of the Wild》)。可除了搞笑外也有實實在在的不適。比如說,以前我喜歡看她寫的文章。觀點犀利,見解獨到。她決定參選後發那些文字我幾乎一篇不讀。《你還記得,一年前此刻的自己嗎?》不是說不好,但肯定不是「觀點犀利,見解獨到」。我會說這些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政治目的。

我發覺自己對她的說話添了一份懷疑。比如這次訪問中,我問過她為何將 facebook 專頁分類從 Politician 轉到 Public Figure,她說是因為「起初按錯」。Oh really?又比如,我問她的文宣怎麼和(已解散的)眾志系參選人這麼像,都是黑面黑衫黑背景。藍說,黑面是因為「政治氣氛需要擺出來的形象一致」,黑背景是因為「同一個 studio 影」,黑衫則純粹是「好多人都會用呢一個 Symbol,無可避免。」Oh … okay。

違和感。

但有違和,也許只是因為我跟她熟?也許不是一個公眾問題?曾經我以為「立場姐姐參選了」這七個字打出來已夠讓她做票后。在網路一搜,才發現「違和感」非我獨有。在連登,討論藍參選的 Post 支持與反對聲音各佔一半。問不認識何桂藍的 M 小姐,她也說有違和感。

「大家認識的立場姐姐,起源於立法會喊嗰一幕。嗰一刻因為佢係記者,大家覺得佢坦率嘛 … 唔可以為參選『車大炮』囉 … 大家如果受夠了政治的欺騙,點解仲(要)去理解一隻政治變色龍?」

M 小姐說,「立場姐姐」是藍的「人設」,不是她參選時說「除下記者證」就除得下的。更何況,香港人認識的何桂藍只有「記者何桂藍」,拋開她的記者身份,等於拋開這個人,不知道她是誰了。

這矛盾在 M 小姐眼中,成了「燒記者光環換政治利益」。

「既然賣『記者』這個清高的身份,妳的清高應該要 keep 到底。一不小心被人覺得妳是貪心,妳會連一般議員都不如。」

網民 A 說:「不是很能接受用記者名聲選議員。即是說以前的報道都偏頗嗎?」
網民 B 說:「個人覺得何桂藍都係做返記者好啲。」
網民 C:「新東選民表示想姐姐做返記者,多過做議員。」

在 6 月 28 日舉行的民主派初選論壇,資深傳媒人李慧玲的質問焦點也是同樣。「妳說要除下記者證,我就戴了三十幾年都未除。現在我們傳媒是重點被招呼,為甚麼妳不和我們同行,要走入立法會?是不是因為《立場》人工少、傳媒人工少,沒議員近十萬元薪津多?... 傳媒是不是妳的踏腳石?」

風眼似乎在於「記者」轉「議員」這個問題。

* * *

6 月 22 日,在她宣布參選後的第四天,藍回到《立場新聞》的辦公室 — 以受訪者而非記者身份。說「受訪者」也不完全是受訪者。訪到半路,她食零食、自己去斟水、粗口橫飛,差不多訪完時還拿出化妝品,一邊受訪一邊補妝 … 我從來沒有訪過一個政治人物是這樣。

而對此我感到鬆一口氣。對她,我也不用轉彎抹角,有質疑可以直接講。兩個多小時的訪問中,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記者轉身。

藍解釋自己轉身的原因﹕「其實政治傳訊有好多形式。新聞是一種形式,從政是另一種形式,對我來說這是一體兩面。以前做専題,(我)已經有個意識,嘗試梳理那些眾聲喧嘩的政治表述,提供新的討論方向 — 至少我係啦,唔知你係唔係 — 比如我覺得公眾對本土派的爭論搔不著癢處,我就嘗試透過整理不同人的講法,表達我認為的癢處是甚麼,令公共討論更有效。」(見《立場》專題:本土休止符)

「問題是當下你好難做這件事,因為(社運氣氛)要『靜靜雞』。… 比如說,DQ 之後我們沒有辦法認真討論意識形態的分別,因為那些不是政客個人利益,而是影響整個民主運動。如果在這個 moment 你說了某些事,而導致某個人選不到,受害的就是民主運動本身。所以以前透過新聞介入公共討論的方式已經不能延續下去。」

「然而如果我換一個身份(從政)去做,用我自己這個 character 去 deliver,所得到的效果反而可以更大。」

— 等等,妳的意思是,做公共討論,政客反而比記者有效?這說法應該跟普遍人們對記者的理解非常不同。可否澄清一下?

藍:「多謝你給我機會澄清。對,你提醒了我,不然我要踩落個氹……我剛才所說的所有,可能只適用於我。即是說,我所理解的記者,和『主流記者』是不同的。首先,我說的是『特寫記者』。我剛才的反思純粹是,我以前做記者的方式在現今世代已不適用,並不是批判整個行業 … 」

— 不,這聽起來就像批判整個行業 …

藍:「 … 我已經聲明,這只是我個人對記者的理解。」

— 沒理由說「只是我的想法」就可以脫身吧?這所謂聲明也太唔 make sense …

* * *

其實記者轉議員是不是注定出事?

回顧香港政壇,藍不是第一個記者轉議員的人。最早可以數到劉慧卿。那時她除了記者外還是記協主席。1991 年,劉慧卿辭去《遠東經濟評論》記者、辭去主席,參選立法局新界東選區(與藍一樣),結果是大勝,當了票后。

那時候她轉身沒有被質疑嗎?

打電話問卿姐。

「會有角色衝突㗎。」卿姐說。「記者嘅職責係去報道新聞,係代表你自己,但議員係代表人民,所以兩個身份唔同嘅。我當時決定參選,就馬~上辭咗職,話畀公眾聽,我係完全無利益衝突 … 」

藍也辭職了。不過,還是有市民覺得不舒服,覺得她以前的形象和現在不一樣。卿姐,你當時 …

「梗係無啦﹗啲人覺得我就係我,從來都無變過。如果妳係百變,咁就真係大鑊 … 」

唔係呢,卿姐,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違和。

「我唔係好明你講乜。佢已經辭咗職嘛?」

係啊。

「咁你要尊重佢囉!」

尊重可以尊重,違和還是違和。違和到底為甚麼?

仔細想,許多立法會議員都有另一個專業身份。謝偉俊是律師,鄭松泰是老師(後來不獲續約),譚文豪是飛機師(後來辭職)。田北辰開 G2000。說利益衝突,從商可能更有利益衝突。為何偏偏記者不行?

學者有解讀。原因之一,是記者普遍被視為政客的對手。政治科學家 Bernard Cohen 如是說﹕「傳媒很多時候未必能影響公眾怎樣想 (what to think),但往往能夠影響公眾想些甚麼 (what to think about)。」如果警察不暴力,傳媒無法老作警察暴力。但當抗爭發生,現場有這麼多東西可以討論,傳媒可以透過鏡頭、文字,強調警暴,引導公眾集中討論警暴。這就是所謂 Agenda Setting。

然而能夠 Set Agenda 的不只傳媒,還有 politician。政客開記招,發聲明,試圖帶民眾從另一角度看同一件事。林鄭一日到黑叫人睇抗爭者搞破壞。建制派叫人睇經濟損失。如是,記者與政客便在 Agenda Setting 的舞台上角力。如政治學者 Raymond Kuhn 所言﹕「傳媒與政治家的權力鬥爭,就是爭奪公眾討論甚麼。」

而這鬥爭,在公眾看來,並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而是有正邪之分。傳媒一般被視為第四權,為市民監督政府,政客則被視為追求政治利益,做枱底交易。如經濟學家 Anthony Down 說﹕「每個政黨都是一些男男女女,求當選只是為名、利、權。」回到 2020 的香港,記者與政客的道德高度差就更懸殊。記者被視為在抗爭現場冒槍林彈雨追尋真相的一群。記者有光環。而另一邊廂,政客則被視為大台,在現場往往會被問,「等等,選舉近了,你係咪想抽水?」

這樣看,何桂藍等於說是做了一件事﹕她做了一個道德高地 Bungy Jump。

從前她開直播,未說話留言欄已經湧出一堆 Thank you。現在她為取得選票,要對每個市民講 Thank you。

這個 360 度轉身射的三分波,不容易入。

* * *

到底政客是否真如 Anthony Down 所描述那樣,參選只為名、利、權?在西方也許,在香港過去也有可能,但在 2020 年的立法會選舉,要諗一諗。

人類要從歷史學習,我們就回顧一下上屆幾個新入選的本土、自決派議員得到甚麼名、利、權,因為這些也可能會是何桂藍的下場﹕

梁頌恆 — 權﹕上任 12 日後被 DQ。名﹕因聲稱宣誓時將 China 讀作「支那」是鴨脷洲口音,被公眾批評「敢做不敢認」。在城市論壇上有市民以「銅鑼灣口音」叫他做「撚仲痕」。國際關係學者沈旭暉當時譏他為「小學雞」。利﹕被要求退還 186 萬薪津,支付不起,被立法會入稟。梁仲恆說﹕「我自己都欠了法庭好多訟費,如果他們要申請我破產,都要排隊。」

游蕙禎﹕DQ。下場與梁頌恆類近。宣誓失敗後曾因試圖闖立法會被控非法集結罪成,坐監(梁頌恆則仍在上訴)。一度被民眾唾棄。2018 年補選時自言不會為任何人助選,以免自己成為「死亡之吻」。

羅冠聰﹕DQ。因雨傘時發動「重奪公民廣場」一度入獄。眾志副秘書長陳玨軒形容他為「無晒資源,無晒所謂公眾關注。」於今屆選舉再試闖關,但國安法生效前夕離港,「今此一別,尚未知歸途何期。」

劉小麗:參選以來就飽受抨擊,被戲稱為「小麗老母」。DQ。加入工黨。今屆不選。

朱凱廸:未被 DQ。繼續在議會抗爭。最近新聞是為反國歌法,在會議廳灑肥料,與另外兩名議員被索 22 萬元清潔費。國歌法已通過,6 月 12 日已刊憲生效。

鄭松泰:未被 DQ。最近新聞是被批評在立法會座位上「目送」民主派議員被抬走,對此他回應﹕「如果大眾期望我在議會內打交,當初就唔會放棄我們的陣營,只選擇我一個進議會。今屆任期,我會專心做好份內事。多謝。」

以上為四年前的「前人」經驗。而在四年前的香港,國安法還不過是《十年・浮瓜》裡面一個誇張又荒誕的想像。四年後的今日,國安法已生效,中國政府在港設「維護國家安全公署」,在「特定情形」下對「極少數」危害國家安全案件行使管轄權。犯國安法,小罪可判 3 年,重罪最高終身監禁。

前提是你沒有被送中、被消失、被滅聲。

我想說的是 2020 年選立法會,恐怕不是很能夠獲利的行為。

但若不是為利,這一下道德高地 Bungy Jump 是為甚麼?

* * *

何桂藍 1990 年生於香港,就讀可風中學。做過學生會。已退休的可風中學老師朱 Sir 形容藍是個領袖能力出眾的人,讀書成績也不俗。特徵則是「在老師面前就非常之靜,同學之間就比較活躍。」活躍?「比較開放啲,粗野啲。」粗野?「其實就係……宜家年輕一輩全部都係咁㗎啦,會講嘢粗俗啲 … 有一兩句粗口都唔肯定 … 係咪?」朱 Sir 強調,她粗野,但她懂得收斂。

中學沒考高考,卻去了北京清華大學讀英文。是北京的清華大學。朱 Sir 形容這決定在當時相當罕見,稱她是奔赴大陸頂級大學的「第一梯隊」,讚她「高瞻遠矚」。而藍則說她當時的決定,純粹是「想無王管」和「唔想考 A Level」。

上大學之前藍不看報紙。六四晚會一次都沒去過。以一張白紙身份投進這家「北京最紅」學府(何桂藍語),與「學術方面厲害得我星星眼崇拜的師兄」講六四。師兄說﹕你看外國都是用塑膠子彈應對學生示威,偏偏中國就是沒有。總結是「政府沒經驗,學生太天真」,六四是無可奈何。

少女藍想﹕「嗯,也對,顯然軍隊不該殺人,學生不該死,但這也是沒有辦法才發生的事呢。」

然而有日,藍在 Youtube 看到一段片。那是黃子華 1997 年的《秋前算賬》。舞台上,黃子華眉飛色舞﹕「所以當共產黨真正開槍嘅時候,我哋係幾咁震驚,……原來共產黨係無催淚彈,就連水龍頭無。咁佢哋火燭點辦呢?」

藍稱之為自己的六四覺醒瞬間。

「好彩我睇咗黃子華。」她說。「這世界哪裡有人是『逼不得已』殺人的呢?」

這故事不是她今日才講的,而是引自她以筆名「慘綠青年」在《主場新聞》撰寫的博客文章,日期為 2013 年 6 月 3 日。說起來她任職《主場》只是陰差陽錯。因為讀書時拍過紀錄片,返港後想繼續拍,所以求職於港台,但港台不收,而《主場》請人,就去了《主場新聞》。

我和藍就是在《主場新聞》認識。做同事,她那種固執而且會直接當面屌你的性格,不是誰都可以接受。我記得她曾經有一輯專題報道,叫【重組 1130 升級】,講雨傘運動的。文中用上許多「四防地主」之類的現場俗稱。我對她說,很多讀者都不知道這是甚麼,解釋一下罷。她那時的反應就是一副「吓唔識睇自己檢討吓啦」的態度,不肯改。許多同事都曾經與她起衝突。但衝突很快又會過去,大家都說﹕「因為阿藍就是這樣的人。」

2014 年雨傘前夕,政治打壓嚴重,《主場》收檔。藍去了學民思潮的網上媒體《破折號》。日夜親歷雨傘運動成為後來她與香港「同呼吸、共命運」的基礎。雨傘過後,《立場》開機。一班同事期望《立場》比《主場》做得更好,如是有了專題組。專題組特色是字多,整個專題動輒十萬字以上。在這個組,我、阿果和藍經歷了香港自 2014 年以來的風浪。我們寫過一個專題叫《旺角他們》,寫過一個專題叫《港獨登場》,也寫過一個專題叫《本土休止符》。很多時候我們會喝酒聊天,或者在會議室論爭,專題應當怎麼寫。

藍永遠是專題組中最投入事件的人。這未必是一件好事,記者須要適當程度的抽身。也是因此,藍當時已有一個無法擺脫的煩惱﹕作為一個純粹紀錄者,只要是有時代意義的事情都應該記。藍不純粹(最少我是如此認為),她還會額外思考報道刊登後對政局的影響。我記得 2017 年策劃《本土休止符》的時候,她反對這個題目,理由是本土派既然沉寂,這專題就對政局沒有幫助。她說不知道寫來幹甚麼。我說,才不管有無幫助,就算本土派真的收了皮,記錄它收皮不也是對歷史很重要嗎?

這矛盾直至她 2017 年中離開《立場》也沒有解決。

後來她想進修。轉職去 BBC 之後,2018 年再去歐洲,讀歐盟辦的「新聞、媒體與全球化碩士」課程。讀兩年書,每年在一個歐洲國家留學。藍第一年在丹麥,第二年在荷蘭,專修媒體與政治。對於課程本身,藍沒說甚麼,反而提到跟烏克蘭同學去當地採訪,寫專題給港、台傳媒。

如果你也去過烏克蘭。從獨立廣場通往國會的路(就是 Winter on Fire 末段實彈放題那條路),擺著百多位犧牲者的遺像,有中佬,有師奶,有個女孩死的時候才 26 歲。那一帶處處是小小的黃色牌子,一個一個,標示著抗爭者被軍警擊斃的地點;圖文並茂,英文、烏克蘭文並列的展板,竪立在警民衝突最激烈的「戰場」。


那位大學生說,直到今日,走在那條路上,仍然會聞到血的味道。每天都會經過逝者肖象與黃色名牌去開會的國會議員說,頓巴斯仍在日日死人,自己進入議會想改革,到頭來卻成為體制、成為問題的一部份。五年前拍片求援爆紅的少女說,獨立廣場是一個令人痛楚的地方,因為走在那裏,只會想到當日的犧牲、五年來所有人的犧牲,只會想到即使如此,烏克蘭至今仍然停滯不前的事實。(《關於烏克蘭那場「成功」的革命》)

藍抱住烏克蘭同學哭了一整夜。

「我想,自己身在自由世界,還可以去烏克蘭,為甚麼卻仍做得不好、做得不夠?想到香港的年輕人這樣 … 」在歐洲的兩年間,她沒去過旅行。「我連享樂地去旅行都覺得係一件痴撚線嘅事。」如若要她去哪裡,她只會問﹕那裡有甚麼經驗可以帶返香港?

2019 年暑假回港,正好是反送中爆發前夕。然後是人所共知的 7・1。7・21。去年 12 月她也在港,在元朗做直播,警察拘捕抗爭者時,一如以往將記者推到九丈遠,甚麼也拍不到。直至「阿 Sir 做完嘢」,上車走,記者才能一擁而上,拍地上的一灘血。

藍:「當時會有種挫敗感。當警察的權力在現場無限大,你會覺得記錄是有很大難度。那時我就想,自己在這個崗位可以做到的事是否最多?… 你見到其他人付出的代價是一世前程,而你似乎還是打一份工,你就會問,做到這裡是否足夠呢?」

* * *

記者「打一份工」是否足夠 — 藍強調,她對記者的想法「只適用於自己」。

當然她意識到這是個異常敏感的問題。而事實上這個敏感位早在她宣布參選那天已經存在,因為她貼在 facebook 的文宣圖片中,除她自己的臉外還有這一句﹕

「我除低記者證,
係希望能夠成為一個抗爭者,
同各位香港人同行,
一齊面對我哋共同嘅命運。」

在我的 facebook,許多朋友對這段話議論紛紛。非立場記者行家 A 直言,她對這段文字強烈反感,形容之為「與記者割席」。

「即係唔除低記者證,就唔係與香港人同行?」

矛盾背後其實是個龐大的、在抗爭早期已浮現的論爭﹕如何理解記者在運動中的身份?

記者是不是「手足」?反送中初期我在現場採訪,很多人會對我說「手足,辛苦晒」。我也試過在現場拍攝抗爭者破壞交通燈時被黑衫人拉扯,質問﹕「有乜嘢好影?」我說﹕「有乜嘢好影由記者決定。」網上很多人討論抗爭者與記者的關係。現在我認識的人現在大多都會說「記者不是手足」。示威者破壞路燈、鐵欄之類時,也不會再問記者「有乜好影」,而是大叫「落雨,開遮」,用遮陣阻擋記者鏡頭。

記者不是抗爭者。記者記錄事實。警暴是事實,記錄。示威者破壞,是事實,也記錄。引何桂藍的話,「記者係對真相和歷史負責,而不是對運動負責。記者對運動的輸贏沒有責任。」所以她要「除下記者證」,才能夠「成為抗爭者」。

然而身份問題永遠不是那麼非黑即白。記者不是抗爭者,但如果你問他們是否只是打份工,對抗爭漠不關心?問他們是否無關於香港人的命運?那大多數人都會答你不是。大佬,記者也是香港人,怎會不關心。

何桂藍參選宣言的惹火點就在這裡。她已經通過記者轉身候選人,表演了她的道德高地 Bungy Jump,如果她跳到半路還要回頭對上面的人大叫:「你們不跳,是因為你們不關心!」那上面的人大概很樂意在她的繩子,剪一刀。

「唔得,咁樣講係會屌晒全行。」訪問中她兩度收回前話。我理解是她還是那個口直心快的藍,言辭不時講得太盡。她反覆想向我強調的,是她無意貶低記者。事實上作為前記者,她也沒有貶低記者的理由。

她想要表達的是,記者有條無法逾越的專業界線,而在香港當下的時局,她已經受不了這條界線束縛。5 月 7 日,她在 facebook 發了一段短片,對鏡頭解釋立法會內會形勢。穿上白衫的藍看上去像新聞主播,內容也具有強烈的資訊感。(「內會嘅全名係,內務委員會 … 」她在片中解說)然而在影片最後,她卻說:

「聽日希望民主派可以堅持到底 … 否則立法會就會成為建制派嘅惡法放題。」

這句話在香港傳媒,最少在《立場新聞》,是斷不能說的。你不會見到有「立場報道」發文「希望民主派如何如何」。這就是所謂記者的專業界線。但她想說的正是「希望民主派如何如何」。

而她還不只是想說說而已。影片發布那夜凌晨,有網民號召明日在立法會行動。她想要的,就是行動。

「你做記者是無辦法主動促成事情發生。你只能等待場運動發展,然後分析、報道。而我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想見到某些事情發生。那我可以怎麼辦?」

也許她想要的,從來都是行動。這才是真正的何桂藍。當我直接問她,怎麼妳自從決定參選後那麼多文章都是廢話,真正的妳去了哪裡,她搖頭,說不覺得那些是廢話。

「我甚至有少少覺得現在的我是『自我更加彰顯』,沒有被抑壓。」

對於 M 小姐說,從現在的她看不到那個真誠的記者何桂藍,藍則說﹕

「What if 真實的我就是這樣?而那時候(7・1、7・21)的我,其實只是開緊 Professional 記者 mode?」

我有點明白她當年為何說不想做《本土休止符》﹕這專題帶不出任何政治行動。然而那時候藍是記者,她最終還是做了。而如果有日,當她對政治的追求終於高過對記錄本身,何桂藍必須退出她的專業。

除下她的記者證。

* * *

作為前同事,我想我現在可以理解她的參選動機。可是我依然沒有在她的專頁按下 like 鍵。理解不等於支持。有連登網民這樣說﹕「選邊個咪都係一撚樣。」如果我只可以支持一個人,為甚麼那人要是妳?

「我不認同選誰都是一樣。」藍說。她認為分別在於抗擊中共的策略不同。

在討論何桂藍的策略前,先重新 recap 一下形勢。立法會議席共 70 席,現時建制派 42 席,非建制派 23 席(其餘懸空或中間派)。如若非建制能夠取得過半數即 35 席以上,即可取得立法會控制權。如是「民主 35+」便成為今屆非建制的目標。

35+,可能嗎?回顧去年區議會選舉,非建制派獲得 86% 直選議席,今年再下一城,不是沒有可能。

變數是中共和它的國安法。譚耀忠已經講明,新法將包括要求候選人簽確認書,擁護《基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和香港特別行政區。不簽,DQ。簽,根據過往經驗,也可 DQ。4 年前梁天琦就是簽了確認書後仍然被選舉主任說「不信納」他擁護《基本法》。有得選亦不等於過關,選到後再 DQ 亦可。全國港澳研究會副會長劉兆佳說﹕「(中共)會不會容忍到 35+ 及攬炒?肯定不會。」

如是者所謂 35+ 成功主導議會,否決惡法,否決財政預算案,逼使港府接受五大訴求,甚至選出個黃色特首,這種想像,其實很可能只是,想像。

如果只是想像,從議席角度看,DQ 何桂藍和 DQ 一隻米奇老鼠,確實是一樣的。這就是為何網民說「選邊個咪都係一撚樣」。

然而這只是「從議席角度看」。很多論者認為,揀何桂藍定揀米奇老鼠,不是完全沒有分別。分別就在候選人如何面對政府打擊。最乖的被稱為「投降派」。你 DQ,我下跪,投降。稍微掙扎的人,可能會司法覆核,發聲明譴責,但亦僅此。更激進的就掟蕉、強闖、佔領 … 不一而足,因時制宜。

問題是,誰是投降派,誰是激進派?以藍參選的新界東為例,共有十二人參與初選。

社工呂智恆
公民黨楊岳橋
民主黨林卓廷
新民盟范國威
社民連梁國雄
前記者何桂藍
人民力量陳志全
區政聯盟柯耀林
民間集會團隊發言人劉穎匡
阿布泰國生活百貨創辦人林景楠
曾參選沙田區議會但落選的鄒家成
嚴重弱智人士家長協會前主席李芝融

從最溫和到最激進,這光譜該怎樣劃分?沒有答案。或者說,答案只能是各有判斷。連登風向是民主黨等於投降派,但黨主席胡志偉吐槽﹕「好嘅嘢就唔入民主黨數,唔好嘅嘢就入。」他說他帶領的民主黨,其實是向前衝的。而事實上去年 6.12 胡志偉叫「我要見指揮官」一幕,最少對我來說,也是記憶猶新。是否當它投降派,交讀者決定。

何桂藍自言她是「抗爭派」。何謂抗爭派?

「進入議會,不再視議會為議政場所,而是一個抗爭陣地,會用一切方式與中共周旋,而非再去尋求與中共拉踞的空間。思考如何行動時,係諗件事是否值得做,而不是先去考慮個行動對自身會帶嚟咩後果。並,有決心,可以承受代價。」

她稱自己的策略為「破局」。破中共 set 畀香港的局。

「如果我們按照中共的劇本行,香港會變澳門。但這個城市有它對自由的追求,令中共怎麼都消滅不了那反對聲音,令中共的劇本無法進行。而中國會打壓任何異見,所以現在(兩個選項)是﹕中共打大力啲,或者香港變澳門。」

「大家點揀?就在初選揀。」

結果證明,未到初選,中共已經打得好很大力。6 月 30 日,港版國安法正式生效。一年前香港人反對的「送中」變相合法;宇宙人在火星批評共產黨,UFO 降落香港時可能會被捕;無保釋、無陪審團、秘密審判、指定法官,應有盡有。

問題是接下來,怎樣?按藍的說法,打大力啲,可以為香港帶來不確定性。當外國在香港的利益受損,他們也許會干預、會譴責,甚至制裁,為中國帶來客觀損失。當然華春瑩(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可以繼續伸隻手,話人干預中國內政云云,但中國官員可能會被凍結資產、中國貨品可能會被追加關稅、中國企業可能會被禁足外國 … 中國要應對。如何應對,不知道。但不知道總比「香港變澳門」好。這就是藍說的「不確定性」。

而其實香港抗爭過去一年堪稱核心的「攬炒路線」,說的也是這回事。

何桂藍:「現在我們只是逼到中共撻火,還未見到『炒』的部份。如果香港人只是被動等待中共出招,『攬炒』就只是打壓,達不到 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 的效果。」

「所以香港人的抗爭必須繼續,唔可以停。」

* * *

一年前,有《立場》博客發表一篇文章,叫做《向前有甚麼好看,攬炒有甚麼損失》。文章最後一句是「攬炒也沒有大損失。網上盛行的說法是﹕老解唔係唔入城嘛?最好快啲來,早來啦﹗」老解入城,可能已是當時香港人想像最甘的攬炒。

一年過去,老解沒有入城。香港卻炒了另一些東西。僅有的抗爭空間,僅有的言論自由。還炒了甚麼?

近 10,000 人被捕;
1,800 多人被落案起訴;
600 多人被控暴動罪;
以及許許多多因抗爭而傷、而死者。

炒的是人的前途、是眼睛、是性命。

如是我想今日香港人講的「攬炒」和一年前的「攬炒」,意義有點不同。一年後的今日,攬炒有點沉重。解放軍入城你叫它「最好快啲來」,這是可以的。但如果我們談的是,你的至親、你的朋友、你的同事,去坐監、爆眼、甚至死亡?最好快啲?

但其實這也是早能預料的。藍說的所謂「中共打大力啲」,總有人要被打。誰抗爭打誰。誰參選打誰。

「今時今日,做得參選人,你唔係以為無代價嘛?」她說。

上面提過那個清華六四故事,其實還有後續﹕後來藍看 TVB 報道,提到六四時在現場殿後的,原來就是清華的學生。那時候坦克迎面壓來,清華大學十一個學生手挽手擋。坦克不管,就壓過去。

藍以這樣的清華為榮。

她已經準備好去炒,炒她自己。但我支持她衝出去炒嗎?你支持她衝出去炒嗎?又,如果你不支持她去炒,那誰人去炒?

我又重看了一次她發表參選宣言的影片。沙田新城市廣場外豎立著易拉架,易拉架上白衣的何桂藍臉露微笑。而穿上全身素黑的她則站在易拉架前,手執咪高峰說﹕

「面對極權,我們的確一無所有,只能夠以我們的人生、前程、甚至肉身同生命,作為代價,去抗衡國家機器……」

參選已經為她炒了記者的身份,炒了那件穿起來就不會被控暴動的反光衣,炒了道德高地。往後她還要炒走甚麼呢?

宣布參選的影片下,海量網民留言。

網民 A:「立場姐姐,一定撐妳!」
網民 B:「全力支持!」
網民 C:「加油呀!」

仔細想來,原來竟是:

網民 A:「立場姐姐,一定撐妳(去炒自己)!」
網民 B:「全力支持(妳去炒自己)!」
網民 C:「加油呀(,炒自己)!」

發言最後她又提到七一那個「冒死返入會議廳嘅手足」。如果你還有印象,當時的情況是,有人留在會議廳內不走,幾乎想要送頭,外面的人於是衝入去營救,把送頭的人抬出來。

「一齊嚟,一齊走!一齊嚟,一齊走!」場外,抗爭者喊聲不絕於耳。

「一齊嚟!一齊走!照顧好每一個手足,因為我哋都係香港人! 」

說起來,這句話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聽到 …

有日,我問立場同事 K 是否支持藍參選。

立場同事 K﹕「好矛盾。一方面,她願意這樣付出,用這種方法參與,我替她高興。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參選實在要背負太多。國安法、DQ、被追薪津 … 今時今日,立法會議員已不再是昔日九十年代或者零零年代的議員。我會擔心和覺得有點悲哀。所以,我完全不是那種,有同事參選呀,可以投佢一票,好開心呀 … 完全不是這種感覺。」

有日,立場同事 K 問藍有否想過自己未來。

藍﹕「無喎。這一場運動好多抗爭者的同感就是,喂,未來為何物?完全看不到。我認識一些人,他讀的中學,先別說暴動,就算是無被人拉,也有被警察打的,被威脅強姦的,甚麼都有。而他只是個中二學生。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怎想像香港有未來?」

「我有一個好朋友,他說了一句話,我印象深刻﹕革命是求生,而不是求死。反抗,就是求生。那些覺得攬炒是消極的人,只是未意識到香港已經差到甚麼地步。建制派說,立了國安法香港就會平靜。但如果那安靜是建基於六百幾人被告暴動,那不是平靜吧……攬炒消極還是積極,取決於你看到的香港是不是真實的香港。」

「所以我不是沒有未來,而是為了看到未來,我要打破現在的局面。」

民主派初選將於 7 月 11 日至 12 日舉行。到時香港人會再一次決定「攬炒路線」的未來、香港的未來。新界東的選民,會決定何桂藍的未來。

祝她好運。

(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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