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國璋】
佔中三子和學生輸了嗎?以目前香港佔領運動的發展來看,顯然是「輸到脫褲子」。運動不幸如我所擔憂的,因未能有效應對存心跟抗命者打消耗戰的梁振英政府,陷入曠日持久的窘境,民意流失、進退失據。
佔領運動未能善終
這種困境來自博弈兩方:一是對手在愚蠢的九月底催淚彈驅離行動後吸取教訓,以「不作為」應萬變,任整個社會長期承受佔領運動的代價。另方面,又透過 本土親建制媒體及中國媒體發動鋪天蓋地的輿論抹黑及反擊,更以港人極在意的「法治受損」為主軸,藉民間團體出面向法院申請禁制令的方式清場,戰術上竟無懈 可擊。反觀抗命者,則不僅沒統一的組織、領導,策略更不同調。佔中三子在學運新世代眼中,無異保守迂腐之輩;而「雙學」(學聯與學民思潮)在崇尚「勇武抗 共」的熱血公民等激進團體眼中,則又是小綿羊,一再錯失將行動「升級」的衝擊良機。於是激進的取代溫和的,更激進的再取代激進的,一小撮人的意志,最終主 導了原本應是群眾導向的群眾運動。運動的原則性與道德上的悲壯色彩,或許因此變得更加純粹、濃郁,卻也逐漸遠離凡間,成了學運及社運菁英的私人戰場。
一直以為,對馬來西亞社運界而言,香港佔領運動其實比今年四月台灣的太陽花學運,有更多值得借鑑深究之處。光榮退場的太陽花學運,對佔領運動既是祝 福也是詛咒。它給了香港學生挑戰體制的莫大勇氣與信心,卻也讓他們昧於兩地差異,在苦等不到當權者對政改的任何具體回應後,選擇了遊走於暴力邊緣的抗爭手 法,正中敵手佈下的陷阱。
人在香港,這麼說並非昧於香港民情的複雜,尤其年輕一輩對「和理非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抗爭手法的不耐,但這恐怕恰是問題癥結所在。 佔中三子打自運動初起,就已遭邊緣化,雖為配合學生的行動提前「佔中」(事實上已成「佔鐘」──佔領金鐘),亂了自家規劃,卻還是在同道圈內動輒得咎,哪 方面都不討好。
究其實,佔中本是「和理非非」理念下的產物。照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原意,佔中是向中央政府施壓、要求守諾落實真普選的終極手段,事若不成,佔中 才會登場,所以尊嚴表態的意味遠多於和強權對幹。其目標,了不起以違法抗命手法癱瘓中環運作三、五日,重點是向國際社會展現港人堅定的民主訴求,然後── 如果照原先規劃──這批人數頂多上萬的中年中產階級靜坐者,就要乖乖束手就擒,或主動自首,完成這自我犧牲的抗命之舉。總之,佔中違法卻強調「愛與和 平」,並未試圖逾越「和理非非」的框架。
抗命者的世代差異
但香港年輕一輩,顯然普遍鄙視回歸以來已多次證明無效的「和理非非」抗爭手法。尤其自2003年的五十萬人七一大遊行以來,由爭取2007及 2008年雙普選、反高鐵及反新界東北開發等抗爭運動來看,當權者對規規矩矩的遊行示威已無動於衷,倘不另圖新法施壓,就是「憨居」。這種世代差異,反映 的不僅是中年務實保守心態與青年理想冒進情懷之間的天然對立,更是兩代民運及社運人的不同心靈面貌。
簡單的說,老一輩香港民主運動者,如陳健民和民主黨的何俊仁,土生土長於英殖民時期、中國國勢仍衰的1960至70年代,大多還深懷民族主義情操, 爭取民主的基調是「愛國不愛黨」。年復一年的六四紀念活動,正是此輩民運者民族情懷的展現。而新一代的社運參與者,則多成長於中國改革開放後的1980及 90年代,雖經歷香港回歸,諷刺的是恰與台灣年輕世代類似,對中國缺乏熱情,排拒其經濟與社會「入侵」的本土意識濃烈,少數人去年更開始挑戰港人紀念六四 的真義。所以對年輕社運者而言,拒共或抗共才是基調,對中央政府自然沒信任及妥協的傾向。
其次,老一輩民運者多重視組織力量且相信漸進改革成效,關注傳統的政經社會議題;新一代社運者則多出身於文化、藝術、保育界,更關注「非物質類」與 非主流議題如文化保育、「集體回憶」、性別及發展本土農業等,鄙視等級、結構嚴謹的組織力量,也更重視原則,不願輕率地為他們認為自欺欺人的運動「階段性 勝利」妥協。2012年的反國教科(德育及國民教育科)運動,就是此輩的代表作。這種差異反映在抗爭手段上,以最簡化的說法,就是老一輩民運者還強調「和 理非非」,也可接受在適當時機作適度妥協,總之手段不該過激。新一代社運者則更傾向於為捍衛抗爭原則,不惜拉高對當權者的壓力,雖創意不拘一格,卻不無漸 走偏鋒的風險。
以香港近幾年的社運發展情勢看,老前輩可謂「失勢」,基本上都已經是新社運及學運份子帶的頭,近例正是眼下這場氣勢已衰的佔領運動。學生領袖到了運 動中、後期,顯然已無法忍受佔中三子(我一向謔之為「佔中三老」)與部份泛民政治人物的不斷勸退,拒絕滿足於他們認為虛幻的「階段性勝利」,卻又無法有效 逼使當權者回應訴求或出來對幹。另方面,學生也過於愛惜光環,經不起部份同道的譴責而在退場時機上遲疑不決,終至陷入今天的窘境。
佔領運動未能善終,佔中三子和雙學無疑都是大輸家。另外同樣「輸到脫褲子」的,還有香港警方。兩個多月的現場觀察,我不得不說,香港警方基本上仍相 當克制。偶有過度使用武力的失控案例或「染黑」嫌疑,卻會被網軍們放大渲染,形象大壞。年輕人對警察的信任,尤其已深受影響。佔領區內的大小商戶,當然也 是輸家,佔領活動對區內經濟、交通運作的影響甚為明顯,若硬要淡化其負面衝擊,未免昧著良心。
佔領運動的贏家?
有沒有贏家?貌似有一個。梁振英政府和在其背後力撐的中央政府,自催淚彈驅離行動灰頭土臉後就打定主意不作為,和抗命者對耗卻不對幹。此即駐港的中 聯辦主任張曉明,十一國慶慶典上針對佔領運動那句「太陽照常升起」的回應深意。轉眼兩個多月過去,11月4日理工大學民調顯示,73.2%受訪者認為佔領 者該撤了;11月16日中文大學民調再度證實,67.4%受訪者認為佔領者該撤;11月25日香港大學民調又來一記悶棍:梁振英的民望已在兩星期內顯著回 升(由40.4分升至44.7分)。我相信一眾當權者密室相聚,當竊笑不已。佔領運動拖拉不決的結果,不僅啃盡老本,還弔詭地讓梁振英成了僵局的最大獲利 者。
雙學11月30日晚發動圍攻政府總部的行動,是促使佔中三子將自首安排由12月5日提前至3日的關鍵,也是「和理非非」與「超越和理非非」兩套路線 的公然決裂。對照太陽花學運,這樣的場景當然似曾相識。太陽花雖未真正攻佔行政院,其威力已經在台灣上週的九合一地方選舉得到驗證。反觀香港,以民意當前 的負面反彈來看,明年區議會及後年立法會的選舉,泛民主派的局勢可謂凶險。兩相映照,香港年輕人不免神傷。
不過且慢。《明報》今年11月底(即佔領運動後期)針對香港中學生及大學生的一項調查顯示,47%受訪者最不滿政府處理政治議題的表現,當中包括政 制爭議(24%)及無力確保港人的高度自治(16%)。而認為政府最急需處理政治議題者(共46%),更是高於民生議題如樓價過高、中港矛盾、貧富懸殊等 事(共40%)。當權者對青年極在意的佔領運動訴求置諸不理,卻開始盤算著如何透過促進青年向上流動、置業及拉拔親建制派的青年迅速上位等「青年政策」, 來收編年輕人,顯然是重蹈國民黨對台灣青年群體誤讀之誤,更是中國執政者在大國崛起的自滿及霸氣下,對香港核心價值觀的錯誤理解。
簡言之,香港的佔領運動,實具備了所有民主政治轉型案例裡的前期運動特質,重點根本不在成敗,而在啟蒙,尤其是對青年菁英與中產菁英的啟蒙。以啟蒙 論啟蒙,沒有人可以否定運動在初期就已「達標」,絕非自欺欺人的「階段性勝利」而已。運動雖無法善終,由民調來看,也未斲損其啟蒙光芒。而「超越和理非 非」在香港民意的現實考驗裡之未能超越「和理非非」,長遠來看,其實是香港民主轉型之福。這麼說不免又要被人譏為「迂腐之輩」,但我始終以為,我們對太陽 花學運誠有過譽,對香港的佔領運動,卻還缺一個公平評價。但願歷史終會補上這筆缺憾。
王國璋 |
馬來西亞檳州北海人,現任職於香港中文大學未來城市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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