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昨天立法會的宴會上,主賓中聯辦主任張曉明的表現,可說頗為得體,既從容收下多位議員「別有用心」甚至「存心挖苦」的「禮物」(從電視所見,「禮物」都不屬中聯辦網站昨天張貼嚴禁官員收受香港市民的「禮包和貴重禮物」)﹔在接下馮檢基議員的「筲箕船」時,還即興對「筲箕」的來源與功用作出一番中規中矩且具深意的說明,從中輕描淡寫地帶出「篩選行政長官」的必要性!當然,問題亦出在這裡,北京認為應被過濾掉的「渣滓」,也許正是港人(當然不是全部)心目中的「精英」,此中的偏差,希望可從張主任實現他來港就任時許下的「三個願望」(包括與立法會議員真誠溝通,多交、廣交、深交朋友也交知心朋友﹔協助立法會組團往內地參觀、考察、訪問和研習﹔與香港各界為香港順利實現普選努力)中,拉近彼此的距離。看他以「相互體諒、求同存異、理性溝通,良性互動」這十六個字作結語,這種可能性不必抹煞。
張主任致詞時響應立法會曾鈺成主席的發言,再次強調希望並會盡力協助立法會議員赴內地參觀、交流。看昨午與會的五十多名議員中,數名早被拒絕進入內地,未知張曉明能否替這些議員「平反」讓他們回內地?
出席昨天的午宴,不僅是「破天荒」,張主任且與數名向被視為「反中亂港」的反對派健者「同枱食飯」,彼此「真誠交談」,頗有把「敵我矛盾」扭回為「人民內部矛盾」的示意﹔不過,在「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統戰大方向未變之下,這種看法未免流於單純和天真,看張主任飯後對記者表示「堅決反對佔領中環行動,不論發起者如何花言巧語及粉飾包裝,違法就是違法」﹔又說「假若容許一些人為了表達政治訴求,不惜挑戰香港法律底線,將是一個禍,後患無窮」。張主任是封疆大吏,說這些話以宣示立場,是分內事,但從中可看出任何不肯在北京設定范圍內與當局「求同存異」的個人或團體,均會成為被打壓對象,而張主任選擇這個時候赴此非鴻門宴的午宴,真正目的也許正是顯示中聯辦堅定打擊「佔領中環」的決心。在北京眼中,「佔領中環」諸君子既然選擇以行動爭取「真普選」而不與有關當局(中聯辦?特區政府?)就此命題進行「理性溝通、良性互動」,是「自絕於人民」,因而其言行均屬違法。應該一提的是,違法與否,應由法庭裁決,近來坊間有不少指「佔中違法」的說法,都是言論自由下的自由表述,沒有實際意義﹔但「違法」出自中聯辦主任之口,便有點「違法」的不尋常況味。
二、張主任午宴後這席話,反証了中聯辦已深切體會到「佔領中環」一旦成事,後果堪虞。以這一方面顯示了備受注目的反對建制力量不容小覷,一方面看出北京主導的雙普選未能普遍得到港人信任。由於客觀條件不許對「佔中」活動痛下殺手(見筆者較早前的剖析),中聯辦遂對「大多數」伸出統戰的「友誼之手」。換句話說,在香港主權回歸後十六年,中聯辦主任首度(還攜帶多名中聯辦高干同行)應邀與不同黨派的立法會議員午宴,當然目的不在「免費午餐」而在分化「佔領中環」的力量!張主任親和、誠懇的友善態度,也許因此有人願意就普選問題與有關方面「理性溝通」,結果很可能不再全力支持已被京官定性為「挑戰香港法律底線」的群眾運動。「佔中」聲勢被分薄的可能性大增。
筆者十多天前曾指能否妥善處理「佔領中環」活動,是行政長官梁振英能否終任的試金石﹔現在看來,此事亦與張曉明主任的仕途息息相關!這裡所說的妥善,「最善」是說服廣大市民,令「佔中」因得不到多數民意支持,無疾而終﹔「次善」是「佔中」活動和平有秩序地進行,不致影響中區商業生態、不會涂污香港的國際聲譽。但張主任和梁特首有這種本事嗎?
由於張主任在致詞中強調中央政府對在香港實現普選的誠意(若無誠意,《基本法》不會把《中英聯合聲明》沒提及的「普選概念」納入),對此港人不必懷疑,問題隻在京港之間對如何貫徹普選的具體細節出現「原則性」分歧而已(比方說,張主任的篩選論不少港人便期期以為不可)。事到如今,在梁振英政府施政處處受阻且顯得無能為力(有心無力!?)的情形下,中聯辦已把普選事務攬上身,但願中聯辦清楚地看到聽到相當部分港人對普選的訴求(這部分港人,不能說是「大多數」,但他們一旦齊心行動起來,足使商區癱瘓!),在日後中聯辦與議員或任何願意與其進行真誠溝通的人討論此問題后,得出與「佔中」諸君子提出的普選訴求相近的結論。惟有如此,才能化解一場可能是「後患無窮」的禍事!
林行止:汪洋庄諧並茂 中美異床同夢
一、在去周於華盛頓舉行的「第五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開幕禮上,國務院副總理汪洋的「開場白」,盡顯中方的自信與汪氏風趣幽默的風格。這次對話是奧巴馬連任及中國領導層換屆後的首次,雙方的代表都是「新人」,汪氏因此指出:「在中國的語境裡,『新人』是指剛剛結婚的夫妻……中美經濟關係有點像夫妻,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我們二家不能走離婚的路!」輕鬆得體,預示這次會議延續了六月上旬中美領袖在加州「(陽光)庄園之會」確立的合作務實精神,「對話」果真取得「較大進展」。
有趣的是,汪洋的中美聯婚說,與近日「是非多多」在哈佛任教的英國歷史學家富(費)格遜(及經濟學家M. Schularich,柏林Freie大學經濟學教授)於二○○六年提出的「中美利加」(Chimerica,這是筆者自詡為音義俱佳之譯)不謀而合。筆者認同中美關係如夫婦對雙方有利的論証,數度在本欄指出中美婚姻亮紅燈但不應離婚—這點看法與富格遜不同,以他從二○○九年中開始多次為文(以至在美國國會「作証」)指「中美利加將以離婚收場」(Chimerica is headed for divorce),更與M. S.合撰論文〈中美利加的終結〉在二○一一年三月號的《國際金融學報》(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Finance)發表。
富格遜(和他的合作者)認為過去十年,世界經濟受惠於中國大量出口和美國的過度消費,但二○○八年的「金融危機(海嘯)」令這種「婚姻」出現重大困難。富格遜的理由值得重視—一九九八年至二○○七年中國的經濟增進,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德和日本壓低匯率全力促進出口造成巨額外貿盈余無異,惟中國和德日有二點重大差異,其一為中國以「前無古人」(without precedent)的手段干預(壓低)人民幣匯價,成效彰彰,扭曲了世界經濟﹔其一則是中國堅拒讓人民幣升值,這與德、日完全不同,富格遜因此預期:〈中美利加「玩完」—友善地分手或匯價戰〉(The End of Chimerica - Amicable Divorce or Currency War,在國會「作証」用的題目)。富格遜說的不無道理,以中國不肯像德、日般乖乖就范升值,恐有後患﹔但由於中、美經貿往來這麼多年,正如汪氏所說,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也有吵架,有分歧」﹔然而,只要「增進了解,增強互信,培育共同的生活基礎」,便不應離婚……。
隨著這次華盛頓對話「圓滿結束」,中、美短期內「異床同夢」(政制不同,有如夫妻意見不合分房而睡,因稱「異床」,惟彼此都發發財的美夢),即使婚姻已起「質變」(美國「重返亞洲」後,筆者二度為文指出「中美利加質變」),亦因為「共同利益」仍在,遂不致離異!
二、汪洋以風趣幽默口吻說出中美和諧相處雙方經濟上均可受益的現實,在這種情形下,雖然她們之間舊(固)有新增的矛盾多不勝數,惟「看在錢銀份上」,一切都可坐下來慢慢商量……。六月十八日本欄提及哈佛國際法教授(伊斯蘭思想專家,曾協助戰後伊拉克草擬憲法)費爾明的新書《Cool War : The Future of Global Competition》,筆者終於譯之為《暗斗—中美幕後發功各謀私利的全方位競爭》,此書「文本」不足一百七十頁(加六七十頁的參考書目、注釋及索引),簡明可讀且有新意,特向各位推薦。書中僅一處提及香港,作者認為戴卓爾夫人一九八二年因福克蘭島主權不惜遠涉重洋對阿根廷用兵,有向中國宣示英國不會讓中國信手拈來(impunity)即可無條件收回香港的用心〈頁二十一〉。
「冷戰」(Cold War)是指世界各國分成二大政治意識對立的陣營,一方以美國為首、一方由蘇聯挂帥,雙方各以核彈瞄准對方(以摧毀對方為標的),彼此劍拔弩張、嚴陣以待,別說導彈亂飛,僅僅「擦槍走火」亦會釀成文明世界覆滅的大災難(第四次世界大戰的武器是石頭!)。在一般人眼中,「冷戰」於推倒柏林圍牆、蘇聯解體後已成陳跡,但事實上,敵我怒目相向的局面仍隨處可見,比如歐美與中俄對敘利亞及南蘇丹亂局的態度,美國及其「盟友」義無反顧地支持以色列而中國和俄羅斯則不希望伊朗變天親美﹔這種對峙情況在亞洲更清晰,釣魚島以至南海岩礁的主權紛爭,中、美(扮演幕後黑手角色)唇槍舌劍甚至槍炮相向,各不相讓,局勢看似十分緊張。不過,費爾明反復論辯,認為這類地域性沖突,即使有關雙方「短兵相接」,亦不致釀成「環球沖突」(世界大戰),那從近年尼加拉瓜、薩爾瓦多和阿富汗戰事,以至較遠的韓戰及越戰僅局限於國境內可見。
為什麼「列強」特別是現階段的中國及美國會自我克制?本書提出三項解釋。
第一、經濟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不等於會使地緣沖突消失於無形,但力保既得利益的政客皆以「中美利加」可以滿足雙方經濟需求為念,大打出手便不難避免。
第二、中美都要盡量避免挑戰彼此的「底線」。中國的「底線」為不實行民主選舉而中共可以持續執政﹔美國(及其盟友)則不可在人權問題上退縮(以免觸動國內人民的道德神經而引起反政府風潮)。換句話說,避免雙方關係惡化,彼此都不能觸及對方的「底線」。非常明顯,中國不得不接受美國對其人權狀況的抨擊,而美國在這方面點到即止(僅觸及中國能夠接受的層次)不會「認真」﹔另一方面,美國亦不可迫使中國行多黨民選政體,一旦越此雷池,「婚姻」必然破裂。
第三、為免使「暗斗」激化為熱戰,國際性組織如聯合國安理會及世貿組織等,應被賦予更大權力,而經濟互利的國際性組織愈多愈妙﹔這類發展都有助減低戰爭風險。但雙方因此「拉幫結派」,形成劇烈的「暗斗」。這方面,短期內中國似取得不錯成績,以其「不干預他國內政」的外交政策,比起美國硬銷「普世(包括民主政制)價值」,更易令人接受。不過,畢竟民主是當今民智盛開的政治主流,與中國友善的國家便只有諸如伊朗、北韓和蘇丹這類宗教狂熱或軍事獨裁政權,她們很難經受內部變革或外來力量的沖擊,一旦有變,其潰散之快速,已見証於侯賽因的伊拉克。
中美既是對手,然而合作卻對雙方有利,以經濟發展念茲在茲的理性政客,因此都希望「中美利加」這段婚姻可以維持,只要彼此別「撕破臉皮」、抵觸對方的「底線」,便可各懷鬼胎、「異床同夢」,不致以離婚收場。汪洋的「開場白」以輕鬆的腔調描繪了中美繼續同居一屋檐下表面和睦相處的「路線圖」。
不過,地緣戰略的沖突,在內地人民愛國情緒高漲混合對官僚系統的貪腐極度不滿的民情,於美國「誓死」協防日本、保護台灣條件下,便可能爆發不可收拾令「暗斗」變為「明爭」成為牽動環球政治生態的熱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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