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為了偷渡,事先得準備一堆東西。比起十年前大伯父偷渡,我父親 1972年偷渡時的物資已經比較「先進」了。十年前大伯偷渡時,甚至連水壺也沒有,只是隨便炒熟一堆大米便出發。我父親準備偷渡時,除了有水壺之外還帶了 一個小小的無煙爐,用來煮熱乾糧吃。乾糧是將幾斤麵粉混和豬油一起炒熟,要吃時再拿出來煮熱。偷渡預計要個多兩星期,唯一的口糧就是這些豬油麵粉了。在現 在的香港,「豬油」二字跡近等同「罪惡」,人人聞豬油色變,說豬油如何如何不健康云云,在當年農村,豬油倒是可遇不可求的聖品,當時跟人說豬油「不健康」 簡直是笑話。豬要花時間去養,養肥了也多半拿上集去賣,或者上繳公社,自留的很少,豬油是過時過節才會吃得到的美食。在我小時候父親發惡時總愛罵我們一句說話:
「你哋食得飽過頭定喇!」小時候覺得這句話有點奇怪,但從真正捱過餓的父親口中說出,似乎有不一樣的意義,吃飽了撐的,簡直是有點浪費了食物的感覺。現在的人又豈有甚麼「飢 餓」的概念?不吃幾小時已經覺得飢腸轆轆,但在當時保持一種飢餓狀態卻是常態。自 1958年開始,父親一直都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環境下成長。我父親那次偷渡是跟着他的姑表和幾個公社裡的別姓人,一行五人之中就數我父親年紀最輕,17、 18 歲上下的年紀。趁着夜色,他們一行五人約莫在午夜前出發,時間興許是晚上十點、十一點左右吧,那時候他們當然是沒有手錶的,鐘這回事全條村也是只得幾個。
很多年後,九十年代的時候有次父親帶着我們一家回鄉,晚上要從一棟屋子走到另一棟屋子,一走出屋是完全的黑暗,沒有街燈,整條街的那種黑暗是城市長大的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你將手貼着放在眼前也不會看得到。看着我們幾個孩子大呼小叫,父親大笑了一輪後教我們,細心辨別的話,你還是能看到淺色一點的是水窪來的。
那時我父親他們一行五人就着夜色就此出發,航向未知的將來。我常會想像,當我父親出發融入夜色之中時,他心情怎樣,我祖母心情又是怎樣。當 時不比現在,那時這麼一偷渡,就此死掉有之,從此音訊全無有之,冒這一切風險也是為了逃離那個窮絕的地方,以生離死別來形容這個場景可謂恰如其份。但鄉村 的人卻往往比較豁達,或是該說,他們根本沒有傷春悲秋的餘裕,悲傷不捨這些感喟實在太過奢侈,鄉村的人比較能隨遇而安,依靠土地吃飯的他們早就明白人的力 量很渺小,土地、祖宗、村子、家族的信念深植在自己心中,成為守護人生的力量。鄉土的人沒有「宗教」可言,但這種與祖先、家族、土地建立的聯繫,是他們的 信念來源。我認為那就是傳統的中國人。
乘着夜色出發當然是不想被人發現,我父親出發的地方就是石鼓水庫,那一帶全都是山嶺,我好奇比較一下,那一帶的山,就等如香港林村郊野公園、大帽山、城門郊野公園、大欖郊野公園加起來的大小。
基本上每天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所有平地、村落、田野,通通都要在深夜通過,最經常的趕路時間就是凌晨後到日出前,借着月色和星光趕路。這麼大的的地方,四處又都是差不多的山徑,那他們怎麼知道自己該走甚麼方向?
「那時不比現在嘛!這邊是黑沉沉的,香港是光澄澄的,那邊整片天都是亮光光的,看着那一片亮着的天走,就一定是香港。」當時雖然已經是二十世紀,也已經「破四舊」建設「社會主義的新社會」,但社會仍基本由村落組成,幾條村落合成一條「生產隊」,幾條「生產隊」組成人 民公社。名目改了,但是每條村以宗姓為本的文化仍然很強烈,每條村都有自己的民兵隊守衞。偷渡時通常是在晚上趕路,就是要趕過人煙稠密的村子,要尤其小心 的就是那些民兵。有些地方的民兵還配有土槍,被發現也是很大罪的。那個年代你即使去隔壁村也要有村委寫信擔保證明,否則就是犯法,基本上就與明太祖那一套 差不多。
吃完乾糧後,就得依賴山上的野果和漿果為食,和隨便到山溝撈水喝。有一次父親他們找到一棵野生的木瓜樹,採了上面未熟的木瓜來吃,瓜瓤水份 不夠,第二天起來糊得滿嘴滿腔的,急得他們忙不迭要找水來喝。那天他們身處的地方地勢高,望着山溝迂迴下到山谷去,由早上一直走走到下午才到山溝,用了一 整天時間才找到水源。然後再花了六七個小時,才回到山上繼續行程。
那時的山都長滿了草,所謂「草」也不是一般香港人的概念,那些草長得比人還高,前面開路的用一根木棍撥開草,後面的人緊緊跟着。一不小心可 能就會迷路。而且那些草往往有很鋒利的邊,本身已經襤褸的衣服更加給割得不成樣子,手臂上也滿滿都是傷痕。有時在山上也會遇到其他偷渡團夥,大家也會馬上 繃緊神經戒備一番,天知道人家甚麼來歷?說不定人家正愁沒有乾糧,想要來搶你手上的物資呢。所以大家在路上相見,頂多是點點頭,打個招呼便各行各路,通常 這些偷渡團夥都是三到五個人的。
有天晚上我父親一行五人正準備趁着夜色趕路,忽然遙望前面彷彿有人影。他們心下一嚇,馬上伏進草叢觀察動靜。
「那誰?」我父親低聲問道。
「噓!不要吵!看定點再說!」伙伴馬上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先看看再說。晚上太暗,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他們幾個人就伏在近平地的山路草叢, 努力要觀察四周的動靜。那人影好像在又好像不在,好像有幾個人似的,嚇得大家一動也不敢動,從上半夜開始看了好一段時間。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這麼等到 天亮大家給發現就沒戲唱了,這晚一定要過這條村的。我父親他們把心一橫,抄了開路用的木棍,就想去招呼他們。五個人先發制人撲出去攻其不備,是生是死各安 天命了。一撲出去大家打個照面,原來是另一伙偷渡團的人,虛驚一場。
就這樣在恐懼和緊張之中,渡過了差不多十天,每天都是晚上趕路白天休息,好不容易避過路上村子的民兵和人煙,他們終於到了差不多邊界的地 方。村子裡的老人,和被抓回來幾次的兄弟叮囑過,在到香港之前千萬不能鬆懈,記着,往香港的邊界上一定有守衞,也一定有圍欄,邊界上有一條軍用的國道,很 寛很亮,有街燈的,很易認。過了那條國道下水,才能到香港。那時很多偷渡客看見有水就游,游得筋疲力歇上岸後滿心歡喜以為到了香港,豈知原來錯摸了深圳水 庫,給邊上的解放軍拿了個正着,半點氣力也不用。(注:深圳水庫 1959年動工,至1965峻工,就是史兄父親曾工作過的地方。)地理關係,那時深圳水庫無意中攔截了很多偷渡客。然而,相對那些後來在游到香港途中力歇而死的人來說,在深圳水庫被抓獲也許還幸運一點。
好不容易認清了路,我父親一行五人最後一晚就待在梧桐山上,準備衝過國道,投奔怒海。他們待在山上往下觀察,路上不時有軍車經過,而且有守 衞來回巡邏,邊界上則有幾道鐵絲網,有些是普通的兩米高鐵絲網,有些是扭麻花的一圈圈螺旋狀鐵絲,上面全都帶有倒勾,給勾着,一是動彈不得,或是會被勾下 一大塊肉下來。
那些守衞都很高大,與長期營養不良的他們不可同日而語,聽口音似乎全部都是外省人,一個廣東人也沒有。那些解放軍全部都有一支長槍背在背 上,以兩人為一組巡邏。以兩人為一組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每兩個人便拉一隻狼狗,那些狼狗最少有大半個人的高度,一下令便馬上撲向獵物──就是偷渡者,只要 一聽到命令便咬,再不然就這麼用爪子爪住,人也動彈不得。
他們一行五人觀察了很久,摸清了守衞巡邏的時間──很緊迫,大概也會被追一陣子,能跑得過狼狗到鐵絲網處反而是小事了。到了下半夜,差不多 待到天亮的時候,他們五人咬一咬牙:「屌那媽,頂硬上」,就這麼撲了出去。豁出去了!你老母,之後全都是講速度和講運氣,已不是講冷靜講策略的時候了。
那些守衞終究不是吃素的,一聲哨子伴隨着一聲「去!追!」那些狼狗便瘋了一樣邊吠邊狂奔而來。那時候我父親一行五人剛好在路中心,該衝?還 是該退?根本沒有猶豫的餘裕,眼一花,幾條狼狗便到了身前,幾個飢民也似的偷渡客很難跑得過訓練有素的狼狗,前面跑得快點的三個人倒是快一步被狼狗攔了下 來,爪子在手上腳上都抓出了血痕,遠處聽見解放軍在吆喝着。其中一隻狼狗聽到後面軍官的指令,張嘴便咬,咬得被抓着的那人滿手滿腳都是血印。
奀鏡和老表面面相覻,那只有半秒,頂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大家互望一眼,心裡都是一番矛盾心思。這時候,前面幾個人已肯定被抓,狼狗也許還分不遐身,衝過去鐵絲網那邊也許還有機會。但聽着解放軍跑來的聲音,又想到他們背上的長槍,也許退回梧桐山上去再找機會更好。
這時候,該進耶?該退耶?
父親偷渡的距離,超過全香港能覆蓋的範圍,以路線長度計,約莫等如由羅湖步行至大澳。途中沒有街燈,沒有補給,沒有道路,只能在晚上趕路,而且隨時有民兵或者解放軍巡邏。
<待續。下集,上部完結篇>
延伸閱讀:
那年,1974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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