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香港,如潮水般的青年人齊聚在政府總部前臨時搭建的公民廣場上,他們身著黑衫,一起交叉雙手劃出象徵反對的「x」字,用齊心劃一的行動表達出自己對於香港未來的擔憂。當越來越多的香港年青人加入到反對國民教育的人潮中,當呼喊撤銷國民教育的訴求正愈發成為香港這一段時間最響亮聲音的時候,我不禁感到好奇,這一代香港年輕人,他們投身社會運動的巨大力量和熱情從何而來——這裡,不是被人們稱作浮城,不是被貶喻為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嗎?為什麼在他們身上,我卻分明感受到一種由內心迸發出的這是我的城市,我要參與它的規劃和決策的決心和行動力。我似乎又重新看到一個充滿了活潑、進取、衝勁、動感和開放的城市,就好像西西在《我城》中所描繪的七十年代的那個香港。
七十年代的香港,是一個充滿著朝氣的城市。在總督麥理浩的社會改革政策之下,港府先後創立了廉政公署整治官員貪污,設勞工署調解勞資糾紛,同時啟動長期建公屋和居者有其屋計畫,以及九年制免費基礎教育,從而打下了香港上世紀八十年代經濟高速增長的基礎。而七十年代末內地的改革開放,也及時雨地解決了香港日漸百物騰貴的困局。社會經濟的急劇發展,相應地帶動出向上流動的機會。年輕人無須憂慮出路,只要肯努力,謙虛學習,就可以很快地在個人事業上取得大發展。在這一個充滿盼望的年代,《我城》裡的阿果努力地修理電話,麥快樂認真地看守公園,儘管這並不是一個童話世界,社會依舊有著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們都覺得不需擔心,因為他們深信,只要同舟共濟,沒有問題是不可解決的。連電視臺的新聞評述員都說:對於這個世界,你是不必過分擔心的。你害怕石油的危機會把我們陷於能源的絕境嗎,你看看,我們不是安然度過了嗎。你為了水塘的乾涸而驚慌恐懼,認為我們即從此要生活如同沙漠了麼。你看,及時雨就來了。對於這個世界,你無需感到絕望。
三十多年過去了,跟隨著《我城》這本小說一起在七十年代中期出生,以及之後出生的新一代香港人,卻在很多社會觀察家的筆下,被定義為困惑、失落、感到絕望的一代。由於經濟轉型及資源配置的困頓,今日香港的社會流動日趨僵化甚至停滯,機遇不再信手拈來,過往七十年代個人只要努力拼搏就可以成功的經驗煙消雲散,而香港亦正面臨著邊緣化、下流化的中年危機和政治迷思。《我城》裡的光采和朝氣不復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徨惑與不安,同舟共濟、包容互諒的香港精神也彷佛成為了書本上的橋段。
但,2006年的保衛天星碼頭卻是一個轉捩點。那年底,香港政府正式啟動了中環第三期填海工程,曾陪伴香港人一個世紀之多的天星碼頭遭遇清拆。保衛碼頭的年輕人手挽著手,用身體擋在推土機前面。他們通過集會、辯論、出版刊物等形式,呼籲港府重視對承載香港故事之公共空間的保育,以保存香港人共同的集體記憶。他們雖然不停的被員警阻撓、不停的被抬走,不停的被驅趕,卻喚醒了大眾對本土文化的珍視,對守護香港核心價值的訴求。這之後,香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他們逐漸凝聚成各種社會運動的主力,從反高鐵到菜園村抗爭,從民間普選行政長官到今日的反國教,他們走上街頭,通過各種方式和媒介(包括漫畫、音樂、戲劇、文學、獨立媒體等)積極介入社會議題,並感染著新一波青年人的參與。
西西在《我城》裡曾問,如果這個炮有一天又轟起來了,你怎樣呢?你會逃走嗎?你會守住這個城嗎?今日的香港,地產集團壟斷並主宰了城市的經濟發展,貧富差距的拉大導致香港逐漸走向M型社會,而日趨明顯的大陸化趨勢也戲劇性地把香港只是另一個大陸城市的身份彰顯出來。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年輕一代的香港人,卻愈發樹立出對這個社會自主承擔的立場,重申這是我們的時間、我們的地方,是我城。這樣的轉變,無疑是根植於本土經驗的香港年輕一代對於香港價值的失衡、本土空間的萎縮、主體性被長期貶抑所作的反抗。
西西的《我城》雖然寫的是香港,但今天再看,其實並不囿於對某一個具體的城的懷念與希冀,她也借著阿發的班主任老師之口道出了她的企盼:
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
作者為牛津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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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城市?上世紀七十年代中,香港作家西西在其經典作品《我城》中曾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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