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10年國會「假選舉」備受抨擊，到2012年反對派領袖昂山素姬終獲國會議席，軍政府主導的緬甸民主轉型可謂一路小跑。緬甸研究學者何立仁認為，「這 是軍政府早就計劃好的」。另一方面，美國學會了用更為緩和的方法走近軍政府，而北京期待緬甸人用民主來保證中國在緬甸的利益，「北京從來不是緬甸民主化的 一個障礙」。
文/曠達
整整22年。自1990年緬甸軍政府拒絕承認反對派贏得選舉後，昂山素姬終於將在她67歲這年站上了議會的前台。
但僅僅半年前，哪怕是最樂觀的人都沒有奢望這個場景。6個月裏，緬甸政治轉型的腳步幾乎像是奔跑：廢除新聞審查，釋放政治犯，公開政府預算，昂山素姬加入議會。變化來得太快，其動因也就更令人困惑：為什麼一個掌權半個世紀的軍政府，要主動開啟這樣的轉變？
「務實的美德。」《經濟學人》雜誌以兩個詞來解讀緬甸和平革命的原因。
丹瑞：「管制下的民主」
「事實上，這一切都是軍政府早就計劃好的。」緬甸研究專家、香港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教授何立仁（Ian Holliday）把緬甸民主轉型的時鐘撥回到2003年。
2003年之前，軍政府掌權已經40年，他們所試驗的「緬甸式社會主義」和「開明的資本主義」先後失敗，經濟步步陷入泥潭。緬甸專制政府越來越意識到，過去曾被稱為「亞洲之珠」的緬甸已經在其手中衰敗。改革派和強硬派的分歧此時已開始出現。
另 一件成為導火線的事情是昂山素姬在2003年5月底的一次巡遊中受到軍政府支持者的襲擊，50名她的扈從受傷，而她本人也被重新軟禁。這激發了西方世界的 強烈反彈，時任美國總統的布什簽署了比此前更為嚴厲的制裁法案《2003年緬甸自由與民主法案》，法案內容包括三年內將禁止從緬甸進口任何貨物。
最終，一貫強硬示人的最高領導人丹瑞（Than Shwe）沒有頂住壓力。當年8月，他將自己的老下屬、溫和的改革派欽紐（Khin Nyunt）推上了改革前台，但同時給緬甸的民主定下基調：「管制下的欣欣向榮的民主」，也就是說，民主是可以有的，但是要聽軍政府的話。
出身自情報系統的欽紐沒有很多的歷史包袱，他很快提出了緬甸民主化、民族和解的「7步路線圖」，其中包括重啟國民制憲大會、公決憲法草案、選舉新政府等。
登盛與素姬的妥協
在反對派看來，軍政府只是試圖用民主來美化自己的獨裁。昂山素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相繼抵制了此後的國民大會和憲法公投。但軍政府顯然毫不在乎，他們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在2008年準時推出了備受爭議的新憲法。
根 據新憲法，緬甸國會分為（上院）人民院與（下院）民族院。其中，人民院440席中的110席是軍方保留席次，民族院168席中則須保留56席給軍方。至於 各邦／區議會，也須為軍方保留1/4的席次。而且憲法還規定曾有坐牢紀錄的人，一律不能參選議員或者總統。這就將1988年學運以來的大部分反對派排除在 外。除此之外，新憲法還特地為昂山素姬準備了一個條例：「未來總統的配偶與其子女的配偶，都必須是緬甸公民」。而素姬的丈夫是英國人。
2010年11月7日，在大部分反對派杯葛的情況下，軍方幾乎是自娛自樂地進行國會選舉的遊戲。軍人們在選舉前接受了集中培訓，包括指導他們如何使用綠色、黃色和紅色的按鈕進行投票，以及應該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而在某些地方的選舉中，投票率高達102.09%。
所以當2011年2月4日，丹瑞的副手登盛（Thein Sein）脫下戎裝，宣佈自己成為緬甸半個世紀以來首個文職總統，並且發表演說要「實現政治和解」時，沒有人真正相信他。人們唯一的疑惑是軍政府為何非要一個好的名聲？
昂山素姬開始也冷眼旁觀。「但是她不願意再等待了」，何立仁解釋說，「她不願意等到10年、20年之後才迎來民主」。而登盛政府則釋放出了足夠的誠意，鼓勵外國投資，邀請聯合國特別觀察員重返緬甸，甚至同意建立「人權委員會」。
於是，2011年8月19日，昂山素姬決定接受登盛會面的邀請。她前往新首都內比都（Naypyitaw），這代表她承認了這個政權；而登盛也在見面的房間裡，精心懸掛了一幅巨大的緬甸獨立之父昂山將軍的畫像，那正是昂山素姬的父親。
雖 然至今雙方都沒有披露會談的內容，但是效果顯而易見。登盛政府旋即批准NLD重新註冊成為緬甸的合法政黨，昂山素姬也被承認有參選資格，政府還公佈了釋放 3000名政治犯的計劃，其中包括學生領袖、前政府總理、撣邦領導人等。丹瑞時期的「偽民主」開始變身，登盛發表演說時，開始直接提到民主，而不在前面加 上管制。
「很明顯，兩人達成了一個妥協。昂山素姬重返政治進程，這等於承認了新政府的合法性；登盛則保證會有民主的實現。」何立仁恩認為這次以「務實」為關鍵字的會面，正是緬甸民主化加速的關鍵。
中美的現實外交
除了內部的博弈，緬甸民主化的另一大動力來自於爭奪東南亞的中國和美國。
二 十年來，在緬甸遭遇西方制裁的困局中，是中國在背後支撐著軍政府，出口到緬甸價值超過14億美元的軍事裝備，軍政府公開聲稱中緬之間是「兄弟」關係。此 外，中國政府和民間的投資大量湧入這個國家的礦井、港口和正在興建中的大壩。當地人流傳著一句話：「如果中國人一起吐口水，曼德勒（第二大城市）就可以游 泳了。」
然 而漸漸地，權力慾極強的將軍們開始猶豫，他們感覺到中國資金、政府對自己國家的影響力太大了。「你要知道緬甸數千年來的外交奉行一個準則：平衡。在大國之 間保持一個獨立的位置，緬甸人不願意成為任何國家的附庸。」何立仁把地圖攤開，被中國、印度、東盟夾了三明治的緬甸自古以來都小心翼翼游走於三重勢力之 間。
大 洋彼岸的美國，在封鎖了緬甸十年之後，開始反省單一的制裁政策，布什政府後悔將緬甸拱手交給中國。所以當他們發現緬甸21世紀初與朝鮮建立了協作夥伴關係 的時候，華盛頓認為：「是時候變更過往交往軌道，並與似乎一心想要以不惜任何代價、不管其後果的方式緊抓權力不放的緬甸領導層展開接觸。」《遠東經濟評 論》的一位記者披露說。
契機發生在2008年，造成14萬人死亡的納爾吉斯風災迫使軍政府最終同意美國進入緬甸救災。軍政府盯著美軍C-17運輸機在仰光緩緩降落，僅僅卸下了4000萬美元的沒有任何威脅的物資和救援人員便離去，一切似乎很安全。
2009 年1月，奧巴馬就任美國總統後不久即宣佈，美國將評估對緬政策。2009年8月，美國參議員詹姆斯·韋伯飛往緬甸，在當地人的主動安排下與最高領導人丹瑞 將軍會面，維基解密公佈了韋伯的外交電文：「緬甸想與美國建立更好的關係。」軍政府願意先擺出公開選舉、釋放政治犯的姿態。奧巴馬政府做出積極回應。 2011年國務卿希拉里前往緬甸。她在印尼公開承認對緬甸的制裁失敗，而且損害了美國與東盟之間的關係。其後，奧巴馬正式宣告美國「重返亞太」的雄心。
令人驚訝的是，中國在這一過程中並未施加很大的阻力。「中國顯然對丹瑞政權拖其後腿感到不滿。」美國駐緬甸高級外交官Shari Villarosa在2008年招待中國駐緬甸大使管木用餐後，在一份外交密電中如是上報。
「因 為北京在緬甸的首要目標是保證投資，而只有穩定才能保護商人的投資，但民主改革的遲滯引發了當地太多的種族衝突。」何立仁解釋說北京政府從現實角度出發， 謹慎地支持緬甸的變革，「中國人不高興緬甸與美國靠近，但是他們知道這個很難阻止。而且他們仍然很平靜，因為中國對緬甸的影響力仍然遠遠高於美國，所以他 們從來不是緬甸民主化的一個障礙。」
就這樣，北京期待緬甸人用民主來保證中國在緬甸的利益，而美國也學會了用更為緩和的方法走近軍政府。恰逢中東地區民主革命不斷，為了防止退休後波浪滔天，準備退休的丹瑞順水推舟，挑選了温和的登盛与反對派和谈。
儘管這半年中「缅甸之春」的呼聲越來越高，「但是一切的變革都還很表面，民主化剛剛開始。憲政改革沒有解決，軍隊地位沒有解決、政治和經濟體系完全還沒有建立。」何立仁覺得當下的選舉至多是一場好看的表演而已。
緬甸裔的暨南大學學者林錫星將現在描述為「軍」主立憲制，即軍隊依然發揮主導作用，現在的改革以不能影響他們對國家的控制為前提。在他看來，外界需要更多的時日才能對緬甸的變臉點上第一個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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