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業不一定是經濟衰退，那麼解決失業的有效政策也不一定是刺激消費的減稅政策或「印銀紙」方法。借助DMP模型的啟示，想想如何透過微觀經濟政策，紓緩企業營運上法例、牌照、稅務的問題，藉此鼓勵企業多點創造職位，也是一種副作用較少的改善就業方法。
大部分人認為失業是經濟不景氣所致，市民消費意欲薄弱，導致市場成交量減少，生意淡薄，存貨積累大增，資金被鎖，結果企業只 好減價求售，取回資金，解營運開支所需。由於減價求售，利潤必然下降，生產意欲受挫，自然減少生產。既然產量下降，生產材料的需求也當減少，勞動力是所有 生產必須的材料，結果勞動力的需求必然下降，企業減少聘用，工人自然找不到工作，失業率上升。這是大部分人對失業的理解，也是大學基礎經濟學的教學內容。
上述推論，經濟學稱為「循環性失業」，底因是總需求不足。但按此道理，勞動力的需求減少，即企業裁減職位，導致勞動力供應過剩，造成「人浮於事」現象，那麼市場就不應再有任何職位空缺而言，為人作嫁衣裳的人事顧問公司或職廣場媒體應無法經營，因為任何職位空缺都會轉瞬即逝，留不到明天，何來有工作轉介？但現實是還有人事顧問公司或求職廣場媒體經營得法，生意滔滔，勞工市場普遍存在很多職位空缺，而失業工人還是無數，出現「有工無人做，有人無工做」的怪現象。
其實，現象不「怪」，怪在我們對事情沒有小心觀察，仔細思考。這期跟大家介紹正是對這個「怪現象」作了仔細思考的三位經濟學者的新發表文章。2010年三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戴蒙德（Peter A. Diamond），莫膝森（Dale T. Mortensen）和皮薩里季斯（Christopher A. Pissarides）在瑞典斯德哥爾摩接受該奬項時的講義，文章刊登於《美國經濟評論》（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AER） ，2011年6月號，分別是戴蒙德的（失業、職位空缺、工資） “Unemployment, Vacancies, Wages”、 莫膝森的（搜尋障礙市場與DMP模型）”Markets with Search Friction and the DMP Model”和皮薩里季斯的（勞動力市場的搜尋障礙均衡）”Equilibrium in the Labor Market with Search Friction”。筆者主要介紹以上三位學者姓氏命名的Diamond-Mortensen-Pissarides模型（下稱DMP模型），該模型是一套理解勞工市場中勞工與企業互相搜尋與配對的經濟理論，而貫穿整個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叫做「搜尋障礙」（Search Friction）。
何謂「搜尋障礙」？
Search Friction，坊間一般中譯為「搜尋摩擦」，把兩個具有動詞性質的詞語併合，語理上有點難明，故筆者譯為「搜尋障礙」，方便讀者理解。所謂「搜尋障礙」是指在市場上交易進行中，買賣雙方都會經歷一個尋找過程，涉及資源和時間消耗，而且買賣各方對市場的了解和掌握的資訊有異，造成資訊不對稱，令搜尋成本上升和配對困難。這個問題普遍存在於各類市場，如勞工市場、房產市場、二手買賣、網上購物、擇偶問題等。這意味着完成交易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往往花上不少時間、工夫和金錢，不停尋找適合交易對手比完成交易是更普遍的市場現象這即是說「市場出清」（Market Clearing）不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和結果。
「市場出清」是指市場在穩定狀態下，供需數量相等的現象，這是傳統經濟學中新古典學派（Neoclassical Economics）的一個基礎立場。若市場供需數量不相等，價格就會隨之調整，即供過於求時，市場出現過剩，價格有持續下降壓力；求過於供時，市場出現短缺，價格有持續上升壓力；這種價格調整壓力將有助供需數量差距收斂（Convergence），直至供需數量相等，價格才停止變化，這就是均衡價格的概念。現在，「市場出清」的普遍存在被否定，均衡收斂作用無法進行，那麼市場價格如何形成？這就成了DMP模型其中一個需要解答的核心問題。
戴蒙德悖論
戴蒙德是最初提出和回應有關「搜尋障礙」市場下價格形成問題的學者。他的第一個近乎直覺的回答是兩者對策下互不相讓的結果，即博奕論（game theory）中的非合作納什均衡（noncooperative Nash equilibrium），所有賣方只收取買方願意支付的「底價」（reservation price）。他的推論是這樣的︰當所有賣方提出同一個「叫價」（price offer），而且所有賣方都清楚這個價錢，這樣買方就沒有任何誘因去尋找另一個「叫價」。若買方購買，賣方收取的就是這個「底價」，也是買方的最大利潤。以上情況，我們最熟悉的故事之一就是最低工資。
這結果反映三個情況︰其一，市場上僅是存在「搜尋障礙」的問題，不足以造成「價格分散」（price dispersion）或「工資分散」（wage dispersion）的現象，市場可以出現單一的均衡價格；其二，只要市場存在極低的搜尋成本，足以導致價格形成方法遠離於傳統經濟學中完全競爭市場（perfect competition）下的均衡價格，如非合作納什均衡；其三，在「搜尋障礙」市場下，均衡價格將是一個壟斷價格，即使市場訊息是流通的（完全競爭市場的假設）。這結論被稱為戴蒙德悖論（Diamond Paradox）。
這個悖論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其中一點值得讀者注意的是即使市場訊息是公開和流通的（如法定最低工資），若交易過程無可避免會出現「搜尋障礙」，那麼市場價格就會將是一個壟斷價格。這意味着勞工市場存在生產成本偏高和物資分配不均的經濟效率問題，推翻了完全競爭市場的結論。
經濟學家嘗試解除戴蒙德悖論部分的假設，藉此測試有關「搜尋障礙」市場的價格形成問題，例如勞工的異質化假設（heterogeneous employee），即不同勞工擁有不同的搜尋成本和就業機會成本；又或是同一位勞工可同時比較兩個或以上職位的「叫價」，而不同勞工可選擇的「叫價」數目不同，這些研究都得到跟「戴蒙德悖論」不同的結果。假設愈複雜而越接近現實勞工市場處境，都傾向一個結論 - 「多點均衡」，即同一類職位或工作，不同人會有不同工資回報，工資分布呈現出分散現象（pure price dispersion），否定了市場存在「一價定律」（Law of One Price）的結論。
是怎樣的過程達致同工不同酬的「多點均衡」現象？同一個市場，同一類工種，竟然有人可拿取一萬元，有人郤只得8000元。存在這種情況，合理解釋就只有「討價還價」，各人的議題條件不同，結果不同，DMP模型用的是雙邊議價理論（bilateral bargaining theory）。問題是議價結果怎樣達成？
失業率移動定律
有什麼因素影響勞資雙方的議價呢？這就要看勞資雙方的談判實力了。直接影響勞方談判實力的一個主要因素，工人是否容易找到工作？DMP模型關注的是勞丄市場中就業人口和失業人口的流量變化，而不是失業率水平高低。這就是失業人口中受聘比率（job-finding rate）的速度，被視為流出失業狀態的流量；和就業人口中被解僱的比率（separation rate）的速度，被視為流入失業狀態的流量。若雙方流量相等，流入失業狀態和流出失業狀將互相抵消，失業率則穩定不變。這意味失業率高低在於解僱和受聘的速度變化。那麼是什麼因素影響解僱比率和受聘比率？
基本上，DMP模型假定解僱比率是一個外在因素，黑天鵝事件（black swan events）難以估計；而受聘比率變化則取決於受聘機會率和勞方接受招聘的策略。當中受聘機會率的高低則取決於職位空缺數目多寡，而勞方接受招聘的策略在於失業帶來的利益回報（如失業救濟金水平）和繼續尋找工作的未來工資回報的考量。所以，失業救濟金水平偏高，對未來經濟前景樂觀都會降低勞方接受招聘的機會，延長尋找工作的時間。所以，政府欲增加就業率，就需要明白工人寧願繼續選擇失業都不接受聘請的因素是什麼。
貝瓦雷茲曲線和勞動力市場緊缺程度
戴蒙德和莫膝森進一步分析影響職位空缺的模型，以了解受聘機會率的問題。他們借用了貝瓦雷茲（William H. Beveridge, 1879-1963）的貝瓦雷茲曲線（Beveridge Curve）來解釋職位空缺與失業的關係。貝瓦雷茲曲線表明失業與職位空缺呈反比關係，這意味着職位空缺跟景氣循環存在關係。皮薩里季斯指出「職位」應視為企業的資產，職位空缺是企業一個未成熟的投資項目，項目是否視乎未來的收益回報。當經濟蓬勃，經濟前景正面，失業率低，消費意郤高漲，自然容易對未來投資回報持正面和樂觀評估，導致投資增加，職位空缺增加，反之，職位空缺減少。事實上，貝瓦雷茲曲線也有助理解影響解僱比率的某些因素，明白景氣循環如何創造職日位和毀滅職位。
問題是職位空缺多了，也不一定容易找到工作或受聘機會率上升，因為「僧多」自然「粥少」，我們還要看看勞動力市場的緊缺程度。所謂「勞動力市場的緊缺程度」是指市場職位空缺佔失業人口的比率水平；若比率水平高，反映市場緊缺程度上升，企業較難找人填補空缺，勞方擁有談判優勢，反之比率水平低，反映市場緊缺程度下降，企業較容易找人填補空缺，勞方擁有談判優勢較弱。這種受聘機會率與勞動力市場緊缺程度呈正比關係的結論，稱為「配對函數」（Matching Function）。
DMP模型對我們的啟示
綜合而言，DMP模型說的失業問題主要是兩點︰第一，在勞資雙方互相尋找配對過程中，其中一個重要過程是「議價」策略，關於這問題張五常教授的《制度的選擇 – 經濟解釋卷三》也鬥討論過工資資訊的複雜性問題。DMP模型認為這涉及當時社會福利水平和經濟景氣環境，勞工市場的緊缺程度笸勞方對未來前景的評估。另一點是企業創造新職位的意欲，這就涉及職位的成本和回報問題，所有有利於降低創造職位成本的措施和法例都有利於職位空缺增加。
既然失業不一定是經濟衰退問題，那麼解決失業的有效政策木不一定是刺激消費的減稅政策或「印銀紙」方法。事實上，這些救「就業」的方法往往帶來或輕或重的通貨膨脹問題，對人民的生活素質並沒有實質的改善，這就是現在我們面對的處境。筆者說的是美國為救她自身的疲弱經濟和高企的失業率，採取了增加銀行信貸能力的量化寬鬆政策（quantitative easing，QE），藉此降低利率水平，刺激市民消費和企業投資，但連番推出QE，只見全球的通脹壓力不斷升溫，但美國的失業問題郤未見改善。雖然DMP模型本身不是針對「循環性失業」問題進行分析和探討，但借助DMP模型的啟示，想想如可透過微觀經濟政策，紓媛企業營運上法例，牌照，稅務的問題，藉此鼓勵企業多點創造職位，也是一種副作用較少的改善就業方法。
此外，皮薩里季斯在文章末段提出關注，令筆者印象深刻。他指2008年金融危機開啟了資本市場和勞動市場的互動問題，而DMP模型是建基於完全資本市場（perfect capital market ）假設，這意味着企業職位和勞動力的價值估算建基於資金靈活調動（無限制的抛空和借貸）和完全預知能力的假設下有效套戥活動。2008年事件反映了資本市場對金融行業就業市場的深刻和巨大的衝擊和影響，反映了DMP模型的不足和缺陷。
皮薩里季斯的提醒，令筆者意識到一個問題 – 香港產業結構問題。這問題的關鍵不單純是香港過度集中在金融產業發展的問題，而是香港產業鏈寬度正在收縮的問題，即產業多樣性正逐步減少。這不只是區域經濟融合的必然代價和現象，也是香港特區政府各項公共政策使然，如取締家蓄業的發展，大量農地轉為地產發展項目，沒有善用工廈活化計劃幫助創新產業和中小企發展、高科技產業計劃地產化等，導玫大量「八十後」和「九十後」年輕人面對擇業困難出路不多的問題。
若個人性格和能力不適合投身於金融投資、產品銷售和個人服務等工作，他們的事業和人生都被帶來負面的實質和情緒影響，逐漸轉化成對社會怨氣和增加社會不穩定，這些現象可能在產業類型集中的大都會陸續浮現，如最近的倫敦動亂。在這個前提下，若香港再一次受到嚴重的國際金融事件衝擊，導致大量金融、地產和商業服務職位流失，即使是最能適應這個金融都會生活的一群人，也恐怕面臨一定程度的衝擊，而對香港這個工種高度集中的勞工市場將造成災難性影響。
筆者在大學教授城市及區域經濟學時，曾跟學生討論各種城市和區域經濟模型的共通點是甚至？答案是勞動力流動。區域經濟合作本質是地區產業分工，即每個地區集中發展個幾項優勢產業，藉此提高產業生產力，改善地區幾項優勢，策略是把眼光放在整個區域而非各別地區的經濟發展，這是一種大國領導者的思維，跟平民百姓想法存在一定程度的落差，而老百姓要付的一個主要代價（區域經濟合作的社會成本）就是尋找工作愈加困難，地區上工種減少，就是有適合自己性格和能力的工作，也可能由於勞動力流動，導致競爭對手增加，這是現在香港就業市場的一部分寫照，而這群勞動力相當數量跟最低工資或集體談判權的好處無直接關係（筆者認為最低工資和集體談判權最大的得益者也不是一般勞工階層）。
筆者跟學生半說笑式的說，區域經濟整合是把人民在一個定居生活模式轉變為游牧民族，原因是尋找工作。三位諾獎得主似乎未有就區域經濟合作下造成工作搜尋障礙進行系研究，筆者就在這方面作一點補充。
作者為香港樹仁大學經濟及金融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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