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6-12-2012
內地王牌導演馮小剛(代表作《集結號》、《唐山大地震》) 的新作《一九四二》,講述民國三十一年發生在河南的一場大饑荒。 這部電影,讓「饑荒」這個詞,史無前例地獲得關注, 全國媒體以及網絡上,都充斥覑關於饑荒的討論。今天, 這部電影在香港上映。此前,馮小剛和《一九四二》 小說版的原作者、該戲編劇、內地著名小說家劉震雲(代表作《 一地雞毛》)一起來到香港,與香港觀眾一同討論這齣戲, 關於那年代數不完的饑荒,關於內地審查制度。
馮小剛說,在一個月之內,「為什麼要拍《一九四二》」這個問題, 他被問了不下一百次。令馮小剛感到疑惑的是,據他了解, 當年大導演Steven Spielberg拍《舒特拉的名單》, 沒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拍這樣的一部電影。
「你說的到底是哪一年?」
馮小剛認為,每個猶太孩子都知道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 每年都在說,一直到今天,所以他們不會問這個問題, 用這題材來拍電影,是理所應該的。但當年河南餓死三百萬人, 中國人不知道,外國人不知道,連親歷者被採訪時都說記不清了。「 我們是個善於忘記的民族。」馮小剛說,「這本小說, 提醒你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也從另一個角度提醒你思考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西方人在面對這種絕境的時候,一定會問為什麼會這樣, 是誰把我弄成這樣。我們民族在這種時候會想:因為我的命不好。 甚至產生一種幽默感:早死早託生。這是句非常悖反的話, 聽上去特別有希望,實際上是句徹底放棄的話。」
《一九四二》的原著小說叫《溫故一九四二》(以下簡稱《溫故》) 。為什麼想到寫這樣的一部小說?劉震雲說, 緣起是因為現在香港大學任教的知名媒體人錢鋼教授。大約在一九九 ○年,錢鋼想編一部「中國近代災難史」, 發現一九四二年河南有場旱災,於是找河南作家劉震雲去寫。 劉震雲說,此前他一點都不知道河南在一九四二年曾餓死三百萬人。 對這個數字,劉震雲說他沒有概念:「你很要好的朋友去世了, 你會覺得悲痛,但是人太多了,就是個數字。」錢鋼說:「 二戰時奧斯維辛集中營逼害猶太人,是一百萬人多一點。在河南, 等於有三個奧斯維辛集中營,缺少的是納粹和希特勒。」 劉震雲被醍醐灌頂,馬上回到河南開始實地調查。但他馬上發現, 很多當事人都已經忘了這段歷史。《溫故》中最經典的一句話是:「 餓死人的年頭太多了,你說的到底是哪一年?」劉震雲認為, 遺忘有兩種,要麼這件事不重要,要麼發生太頻繁。在河南, 饑荒顯然是太頻繁了。
馮小剛和劉震雲的相識,是一九九三年把劉的小說《一地雞毛》 拍成電視劇時。有天,馮小剛的好友、 著名作家王朔拿給馮小剛一本書說:「這是震雲新寫的一個中篇, 特別有意思。」馮小剛一看,正是《溫故》。馮小剛說, 他看完後感覺特別好,是個調查體的小說, 馬上動了想拍成電影的念頭。
正式準備開拍是一九九九年左右, 馮小剛找了好多導演朋友以及電影專家討論怎麼把它變成電影。 專家的意見是一致的,認為這部調查體的小說缺乏人物、 情節等必要的電影要素,不可以改編成電影。馮小剛說, 當時還面臨一些問題,比如沒有資金、考慮審查等等。於是, 直到今年我們才看到這部電影。
但是,馮小剛和劉震雲一致認為, 從一九九三年至今近二十年的等待是值得的。馮小剛說, 近二十年來,劉震雲每隔一兩年,就會把小說改一遍, 文本愈來愈成熟。而在此期間,他個人的導演經驗也豐富了。
劉震雲則說,近二十年他和馮小剛的變化很大, 如果一九九三年開拍,他們的號召力都不如現在, 根本拿不到兩億資金。更重要的是, 一九九三年時他們只有三十來歲,容易憤青,那麼電影就會煽情, 可能觀眾都會看哭。但是現在,他們懂得節制。 電影中有不少令人發笑的場景,劉震雲說:「笑比哭還要苦。」
劉震雲說,在寫作《溫故》時,受訪人的遺忘固然令人心寒, 但比遺忘更令他吃驚的,是河南人對死亡的態度。「 如果是美國人餓死了,肯定要追問:為什麼會餓死人? 政府到哪裏去了?但是河南人沒有,他們臨死前留下一句幽默。 比如老張要餓死了,他想起三天前餓死的老李, 說我比老李多活三天,值了。」劉震雲認為,這種「幽默」的態度, 是中國人最隱秘的生存秘笈。他說, 沒有一個民族的死亡像中國這樣家常便飯。東周以來, 河南旱災每隔三五年都有一次,每每都是易子而食、人相食。
當年被迫拍賀歲喜劇
別看馮小剛現在是蜚聲國際的電影導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他拍的作品可接連被「斃」(審查不通過),比如劉震雲的《 一地雞毛》,王朔的《我是你爸爸》、《過覑狼狽不堪的生活》 等等。為了生存,馮小剛只好轉而拍賀歲喜劇,如今知名的如《 甲方乙方》、《不見不散》、《非誠勿擾》等,都是這類電影。 馮小剛說,拍賀歲喜劇不無裨益:這為他積累了很多人氣, 也創造了中國電影史上的「馮式風格」,在重拾嚴肅題材電影時, 也能吸引大量觀眾。
對很多導演來說,一旦形成自己的風格,就不敢輕易放棄, 可馮小剛不這麼想。他說:「按照經驗,觀眾需要的是娛樂片, 而且是製作愈來愈大的娛樂片。但是所有的經驗都是可以破除的。」 馮小剛覺得鄧小平偉大,因為別人覺得不可能的事,鄧小平就要試。 他拍《一九四二》,想看看一石是不是能激起千層浪。果不其然, 電影在內地上映之後,整個社會都在討論一九四二年的饑荒, 讓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開始知道並討論這件事。
審查部門不愛看書
馮小剛說,《一九四二》這部電影,他用了最「笨」的方法去拍。 首先,劇本不是在房間裏寫出來的, 而是一邊實地探尋災民之路一邊創作,劇本是在路上完成的。其次, 通常電影是按照地點去拍,在一地把所有此地要拍的戲都拍完, 然後再到其他地方,但是這樣演員可能剛開始就要演結尾, 馮小剛決定《一九四二》不要演員靠演技,而是靠體會去演, 所以電影是按照時間發展順序拍攝的,像拉鋸戰一樣,造成財力、 物力、人力的浪費。最後,馮小剛認為演員用了最「笨」 的辦法去演,他們真的餓肚子,真的在災民逃荒的路上, 從秋天走到第二年春天。拍攝過程中,演員又餓又冷, 演技漸漸淡出,切身感受浮現出來。
重走災民路,也讓編劇劉震雲受益不淺。他說, 沒有走過路的人不知道災民的感受,走一個上午就知道逃荒有多累, 行路有多慢。觀眾或許會發現《一九四二》裏的台詞很短, 那是因為劉震雲體會到災民要省氣力。他說:「省氣才能省力, 災民不可能像哈姆雷特一樣抒發情懷。」
對於《一九四二》能夠通過審查上映,馮小剛說這是「社會在進步」 的表現。但《溫故》在一九九三年就得以出版,則讓人意外。 劉震雲說,《溫故》的出版完全沒有審查。他認為, 這是因為審查部門不愛看書,書一看要看幾天,太累, 電影只有兩小時,所以對書的審查比較寬鬆, 對電影的審查比較苛刻。審查部門是事後知道這本書, 可是來不及了。
劉震雲說,《一九四二》在北京和上海的觀影會場場爆滿, 電影完後,觀眾遲遲不肯離開,直到字幕跑完。 上海有位觀眾在看完電影後說:「看電影的時候, 我忘記了導演是誰,看完燈一亮,才恍然大悟: 導演怎麼能是馮小剛呢?!」馮小剛聽聞後說:「 這是對一個導演最高的評價!」
「一九六二」還會遠嗎
早前在一檔電視節目中,馮小剛說如果中國再來一次文革, 會比之前更加嚴重。那麼如果再來一次饑荒,情又將如何呢? 馮小剛說,如果不拍《一九四二》,不讓人知道歷史, 再來一次就會重蹈覆轍。他說:「了解歷史真相, 是避免悲劇重演的最好辦法。災難可能還會發生, 但災難是否會演變成人性的悲劇,這和每個人的認識有關。 這也是拍這部電影的目的之一。」
劉震雲認為,在現有體制內,知識分子有保存歷史的責任。 有的人抱怨體制對知識分子的箝制,但他認為堅持很重要,《 一九四二》堅持了近二十年,才得以搬上銀幕,就是很好的例子。 劉震雲說:「中國這樣堅持的人多了,環境就好了。 好的環境是創造出來的,而不是別人賜予的。」
不過在《一九四二》拍攝的過程中,最大的遺憾是河南的變化太大, 已經找不到原來的舊村落,關於河南的戲全是在山西拍的。 馮小剛說:「內地農村基本上都拆得差不多了,到處都是白瓷磚、 鋁合金、電視天線、太陽能。」劉震雲則說:「舊村落全都不見了, 中國對歷史的眦壞很快,這也是(中國人善於)遺忘的一個原因。」
無論如何,二十年,兩個男人,一部電影,《一九四二》 或許是當代中國難得的好電影,在中國開了先河。有了《一九四二》 ,就離「一九六二」又近了一步。
馮小剛說,在一個月之內,「為什麼要拍《一九四二》」這個問題,
「你說的到底是哪一年?」
馮小剛認為,每個猶太孩子都知道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
《一九四二》的原著小說叫《溫故一九四二》(以下簡稱《溫故》)
馮小剛和劉震雲的相識,是一九九三年把劉的小說《一地雞毛》
正式準備開拍是一九九九年左右,
但是,馮小剛和劉震雲一致認為,
劉震雲則說,近二十年他和馮小剛的變化很大,
劉震雲說,在寫作《溫故》時,受訪人的遺忘固然令人心寒,
當年被迫拍賀歲喜劇
別看馮小剛現在是蜚聲國際的電影導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對很多導演來說,一旦形成自己的風格,就不敢輕易放棄,
審查部門不愛看書
馮小剛說,《一九四二》這部電影,他用了最「笨」的方法去拍。
重走災民路,也讓編劇劉震雲受益不淺。他說,
對於《一九四二》能夠通過審查上映,馮小剛說這是「社會在進步」
劉震雲說,《一九四二》在北京和上海的觀影會場場爆滿,
「一九六二」還會遠嗎
早前在一檔電視節目中,馮小剛說如果中國再來一次文革,
劉震雲認為,在現有體制內,知識分子有保存歷史的責任。
不過在《一九四二》拍攝的過程中,最大的遺憾是河南的變化太大,
無論如何,二十年,兩個男人,一部電影,《一九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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