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明說日本流行文化這些年 撰文:顏亮
屋主前言:《南方都市報》記者顏亮專程從廣州來做訪問。談了很久,結果文章很長。這是首次接受內地傳媒專訪,很高興是我一直欣賞的《南方都市報》。談話以知日部屋、日港人集體回憶中的日本、傳媒中的日本及研究日本的意義等為重心。
吳偉明編撰的論文集《在日本尋找中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2年12月)試圖從歷史、考古、思想、書法、教育、金融、媒體等諸多角度切入,探討近現代以來中日兩國是如何在彼此身上尋找、塑造現代性及身份認同的。
2005年,吳偉明開博。時逢日本意圖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引發大規模抗議,“我覺得日本確實該罵,但讓我很難受的是,他們罵得不對。如果你要罵日本,必須先有所瞭解然後再去罵。”博客“知日部屋”就此誕生,“反日哈日不如知日”的主張就此確立。兩岸三地的年輕人在上面留言、表達意見。“在2007年博客熱最高潮時,“知日部屋”一天能有接近1萬的點擊量;即便是現在,每天也能有近5000的訪問量。”
吳偉明介紹道。 在維琪百科上,“知日部屋”被定義為一個討論日本文化的公開網志,“網站的風氣頗為溫和,而非如中國的一些論壇般常有激進反日言論”。除博主身份外,吳偉明是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主要研究的方向是“中日文化交流”。
2012年12月底,由吳偉明編撰的論文集《在日本尋找中國》將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在導言中,吳偉明開宗明義,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同文同種”的關係,只是主觀的一廂情願。不僅從地理上不是如此,而且兩國在文化上也相對獨立。他說,研究日本為的是研究中國,“日本和我們的關係最密切,對它又愛又恨,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它都是你的鄰居”。 作為出生於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人,吳偉明對中日文化交流的研究,都從香港———這個華人世界的特殊文化存在出發,但遠不止於此。
1960-2000年·香港
日本與香港合作的黃金期持續了近四十年。香港曾經抄襲日本的模式,但慢慢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在學術上,這是一種混種的新文化,新文化中既有香港成分、日本成分,也有很多別國成分。
在亞洲來說,香港和日本的文化交流非常緊密。尤其是二戰後,大部分國家都禁止日本文化進入,香港卻沒有。比如說李香蘭,當時是被稱作“漢奸”的,但很多香港卻非常懷念她,甚至還有電影公司在香港放過她在日本主演的電影。 日本電影在上世紀50年代重回香港,在亞洲都可以說是最早的。到上世紀80年代,香港出現了第一波日本流行文化熱潮,到90年代出現了第二波熱潮。
我出生於1962年,我們這代人基本都是看日本漫畫、日本電視劇,用著日本電器長大的一代。 日本流行文化開始進入香港,肇始於上世紀70年代。當時香港T V B剛開台,本地電視劇不夠,就買了很多日劇。最初影響我們的是日劇,是關於體育的,打排球之類的,這些後來在內地也很有名。不過我們當時是通過翻譯(而不是原聲),諸如把黑澤明的電影翻譯成廣東話。 上世紀70年代,香港主要通過臺灣引介,當時的日本歌曲、漫畫,都是通過臺灣進入香港。我們以前聽的時代曲——— 也就是鄧麗君唱的那類歌———其中八成都是日本的演歌(起源於明治時代,所使用的音階大多使用日本古代民謠採用的五聲調式)。臺灣可以說是香港認識日本的啟蒙。直到80年代,香港才開始直接接觸日本產品,不再通過臺灣這個介質,包括日本的音樂、電影。那時日本的偶像基本每年都來港,很受歡迎。
基本上,香港的流行文化,無論是音樂、電影還是漫畫,都是吸收日本元素發展起來的。這種現象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尤其明顯,當時的香港流行樂壇,有兩到三成的歌曲都是從日本歌曲改編而來。我們現在熟知的很多天皇巨星,從最早的羅文,到後來的張國榮、張學友,無不如此。在音樂製作上,當時香港也喜歡去日本錄音、找日本人編曲。
電影方面,香港一直都同日本有非常密切的合作,從60年代開始,很多日本電影導演(注:西本正、井上梅次等)被邀請來拍片,由於當時正是日本電影的低谷期、香港電影的黃金期,所以他們都很願意過來。 不僅導演,日本的演員、攝影師都紛紛來到香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中有大量日本演員,細分下來,大致有兩類,一類是武打演員,很多日本演員的空手道、柔道功夫非常厲害;再有就是色情演員,當時A V已經開始走下坡,所以這類演員也願意過來;此外,當時香港同日本也合作製作過很多電影。現在這種合作就更多了。當時很多香港電影都邀請日本技術人員過來幫助製作配樂、特效等等。可以說,香港電影能在上世紀末風靡全球,日本功不可沒。 有意思的是,在香港電影中,日本的形象也是在不斷改變。70年代,大部分功夫電影,都是以日本人作對手,樂趣便在於打日本人(如李小龍的功夫片)。到80年代,日本印象就開始複雜化,既有黑社會,也有比較正面的、中立的形象出現,比如日本旅客來香港的生活體驗,或是日本員警來港查案。日本在香港電影中的形象,已不只是壞人了。
應該說,對於香港本土文化的形成,日本幫了很大的忙,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香港動漫。最早的香港漫畫就是簡單地模仿日本漫畫,比如說抄襲《哆啦A夢》,到後來,才慢慢形成了所謂的香港本土動漫,黃玉郎的《小流氓》(《龍虎門》)、《小魔神》都有很明顯的日本動漫的影子,而且越是年輕的漫畫家,受日本漫畫的影響就越深。 在動畫方面,日本的影響也不能忽視,尤其是製作。比如80年代初的《老夫子》,是請《哆啦A夢》的導演過來做動畫導演;1993年徐克的《小倩》,我覺得是最好的香港動畫片,是請宮崎駿的團隊做的前期。
在香港流行文化發展的最初階段,日本不僅啟發我們,還幫我們走出第一步、第二步。 日本與香港合作的黃金期持續了近四十年。到上世紀90年代,香港回歸後,同內地的合作明顯增多。這既有拓寬內地市場的原因,也有成本的考量。 對於香港,日本流行文化始終重要。但香港本身是一個國際化都市,以我自己為例,我曾經在外國生活過十幾年,在美國6年,日本4年,加拿大1年,新加坡5年,其實很多香港人都有這些經歷,去過不同的國家地方留學生活,接觸的東西很多,所以他們不會對單一的文化“忠心”。 香港曾經抄襲日本的模式,但慢慢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在學術上,這是一種混種的新文化,新文化中既有香港成分、日本成分,也有很多別國成分。
2000年至今·中國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隨著其他地區和國家的流行文化迅速發展,日本流行文化的對手越來越多,競爭也越來越激烈。而中國內地現在可以說是日本流行文化最大的發散地。 我們現在看到日本流行文化在世界大行其道,這並不是日本人刻意安排的。日本人從來不———最近有些改變———以前根本不注意亞洲的市場,他注意的是本國,是我們主動將日本的東西通過非法的方式引進來的。日本漫畫外交其實很短,就十年。非法引進的方式主要就是盜版。對亞洲來講,日本流行文化正是通過這些灰色地帶不斷成長起來的。可以說,沒有盜版,日本流行文化不可能這樣受歡迎。 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所有日本本土以外的能看到日本動畫都是盜版的,日本人也不賣版權給其他國家。90年代中期,隨著V CD的出現,日劇在香港風靡一時。這些V CD全都是盜版的,幾十塊錢就可以買一打日劇回去看,而且劇碼都非常新。但到1999年以後,海關比較嚴,所以有好幾年香港都不怎麼看日劇了。直到幾年前,內地的互聯網出現很多日劇,這才又開始有人開始看日劇了。雖然其中存在法律和道德上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不管是以前的盜版,還是現在的互聯網,對普及日本的流行文化發揮的作用很大。 也正因此,中國大陸現在可以說是日本流行文化最大的發散地。無論是M V、卡通還是電視劇、電視節目,現在都能在大陸的互聯網上找到,不僅免費,而且更新速度非常快。
為什麼中國人會特別喜歡日本流行文化?這跟亞洲文化的接近性有關。我們看日本的東西,(文化上的)接受基本沒問題,一看就明白,就懂得笑。對亞洲人來講,美國像是蓋了一重的,特別是東亞來講,我們一直是喜歡日本的。再遠一點,到東南亞,他們的接受能力就要弱一點,歐美就更弱了。應該說,日本流行文化在世界的傳播,是一圈一圈拓展開的,東亞最容易打進去的,這些地方的本土流行文化實在太弱了,跟日本完全沒法比。不過現在這種情況也在慢慢改變,雖然日本流行文化依舊強勢,但其他地方的本土流行文化也慢慢發展起來,韓國、臺灣現在都很厲害,香港差一點。大陸的流行文化是給國內人看的,有點保護的性質,出口比較困難。 日本流行文化有啟蒙的意義。比如說韓國流行文化,很多是模仿日本,它的動漫、電視劇同日本的都非常相似。韓劇走的路線就是以前日劇走的路線,最慘的事情都發生在主角身上。但韓國現在越來越有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感覺,比如說同樣是偶像,它訓練出來的跳舞、唱歌水準比日本的高一點;韓國即食面是日本發明出來的,但是它的湯比較用心,比日本好吃,很多東西都已經超過了日本。 這也是沒辦法,
日本經濟在上個世紀60年代起飛,到90年代經濟泡沫,整個國家就開始走下坡路。一個國家走下坡路時,什麼都不行了,日本流行文化的影響力也就衰退了許多。 衰退並不是指日本流行文化退步,而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隨著其他地區和國家的流行文化迅速發展,日本流行文化的對手越來越多,競爭也越來越激烈。 但即便如此,在香港,日本流行文化的社會影響始終都是第一,無論是歐美流行文化還是本土流行文化,都只能望其項背。
日本流行文化本身也在不斷發展,近年越發有小眾化的趨勢。它不再像以前有《龍珠》、《美少女戰士》這類國民級作品,能滿足不同年齡人的需求。現在很多流行的作品只給“腐女”、“禦宅族”看。這些東西我們一般人可能聽都沒聽說過,但特定群體卻喜歡得不得了。 “腐女”、“禦宅族”都是日本人發明的名詞。不過仔細探究,其實反映的是一個全球共有的現象。比如說“腐女”,其實反映的就是“男生女性化,女生男性化”趨勢。 “腐女”不是新詞,在80年代就已經有了,90年代初引起一個熱潮,問題是現在的這些作品,sex(性)的成分越來越多,對一些女性來講可以得到心理上或者感官上的滿足。 這些文化元素,最初在日本都是以“次文化”形式出現。隨著越來越多人接受,才慢慢轉變成主流文化的內容。在日本,甚至有專門推廣這些“次文化”的機構。以現在非常流行的“萌”為例,它最初產生於上世紀90年代末,在同人世界最初有這樣的漫畫,然後被一些出版社挖掘出來。日本的出版社有很強的導向性,他們會派人去大的漫畫年會觀察,看什麼“次文化”有潛質轉變成“主流文化”。“萌”便是這樣成為日本主流文化的一種的。 得益於互聯網的普及,這些新興的“次文化”很快便會在世界範圍內傳開。
在香港,這些源於日本的“次文化”慢慢也融入到“主流文化”之中。不過在內地,由於政府保護本土文化意識非常強,完全的日本風格是不被接受的,“次文化”很難成為內地“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不過在內地作為“次文化”出現的日本流行文化就非常厲害了。比如說cosplay、同人、輕小說這些在中國大陸影響都非常大,同香港、韓國幾乎沒有任何差別。你要知道,中國內地在日本的留學生就有大約8萬人,他們都是懂日語的年輕人。任何新的東西一出來就馬上傳過來,幾乎是完全同步的。 也正因為此,雖然中日政治隔閡非常深,但由於次文化的影響,兩國年輕人有共同的語言和話題,大家都是同一種人,也就無關政治和外交了。作為喜歡日本流行文化的人,我們也不喜歡政治掛帥。無論政治是鼓勵還是阻礙我們,我們都不願意為政治左右,喜不喜歡日本文化是社會的選擇,與政府無關。
實際上,就我觀察,在中國,極端反日的人數量非常少,網上聲音被放大了很多。香港大學有一個教授在中國幾個主要城市做過調查,他發現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喜歡日本流行文化;但在歷史問題上他們是反日的。也就是說,他們能將這兩個問題分清楚———我喜歡日本流行文化,但並不代表我對歷史問題認識模糊。我相信大多數成年人也是抱著同樣的看法。 而對香港的大多數年輕人而言,去日本旅行和購物非常重要。政治距離他們很遙遠。
博客“知日部屋”七年側記
“右翼罵我被中國洗腦了,憤青罵我被日本洗腦了”我從2005年開始經營“知日部屋”。當時,為了抗議日本入常(日本希望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內地發生了反日高潮,北京、上海、廣州的日本領事館都受到了衝擊。我看到很多非常激動的場面,也聽到很多人罵日本,雖然我覺得日本確實該罵,但讓我很難受的是,他們罵得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你要罵日本,必須先有所瞭解然後再去罵。比如說你罵它二戰沒有賠償,沒有道歉,其實並不是這樣。 時逢博客熱潮,我於是開始了“知日部屋”,因為我之前都是在學校做中日文化交流研究,我想如果能有這樣一個平臺,讓我從象牙塔走出來同不同的人交流,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最初我不知道怎麼寫博客,第一篇博客寫得非常沉重。其中提出了“反日哈日不如知日”的口號。同時還非常鄭重地將中日之間存在巨大分歧的幾個問題,諸如道歉、賠償、領土糾紛以及教科書等簡述了日本的觀點。對於這幾個問題,中國的觀點大家都耳熟能詳,但日方的看法卻鮮有人知,甚至都沒人主動地去瞭解一番。 由於一開始不知該如何寫博客,最初的一些文章往往都過於學術化。不過隨著自己慢慢摸索,最終也把握了一些寫作方法。我的標準是希望中學生都能看得懂,不想寫太深的東西。目的就是希望能抛磚引玉,運用博客這個平臺同不同人交流。
最初兩年也確實達到了這個目的。 那個是博客的時代,當時一寫就是一兩百個留言,而且有很多高手和你交流。最近一兩年博客的熱潮過去了,看的人還很多,但留言的越來越少了。所以寫的心態也不一樣。現在很多都是雜記,也沒有什麼壓力。以前的話,如果一天不寫,經常會有人催著你寫。
如何傳播真相
“知日部屋”到現在七年,我一直希望能把它做成喜歡日本的人討論日本的平臺。對我這些內容感興趣的,年齡段其實非常廣,從中學生到五六十歲的人都有,兩岸三地的都有。 雖然大部分的討論品質都很高,但也經常會出現一些爭吵。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看我的內容,反正他們看不順眼就罵。不過我也無所謂,但凡不是來討論,講髒話罵人的我都刪。有一個時期日本右翼來罵我,罵我被中國洗腦了,替中國人說話;另一方面中國的憤青也來罵我,說我被日本洗腦了,我在中間兩邊都不討好。 最近一兩年我寫流行文化比較少,有些東西是不吐不快。尤其是3·11大地震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寫。因為我覺得,香港媒體對日本大地震的報導很多都是在亂講。我每天都會翻閱幾份日本的主要報紙,也會去幾個主要的討論區看看,所以我的資訊比較集結。
可能想想媒體根本沒幾個人真正留意過日本,有些不可信的、惡搞的東西,都被他們當真地報導出來了。 這樣的例子非常多。比如說“東日本毀滅論”,有一天全香港報紙都把“東日本全毀”做頭條,說時任日本首相菅直人警告要做好“東日本毀滅”的準備。我因為一貫對媒體公信力存有戒心,馬上去日本主流新聞網站核實。結果發現,事實這是菅直人對東京電力缺乏危機意識表達強烈不滿後的斥責。香港媒體的報導,完全就是亂講。 我當時就把真實情況貼到博客上,網上的轉載非常熱鬧,很多人通過我這個網站,把整個問題都弄清楚了。但是令人遺憾的是,沒有一家媒體做出道歉。這樣的錯讀和誤讀現象,在香港的報刊媒體上,可以說非常普遍。 這其實也彰顯出,雖然我們同日本交流了這麼多年,但實際上交流的管道一直都很窄。我們對日本有興趣,但瞭解得實在太淺。很多香港媒體甚至連一個懂日文的人都沒有,僅僅透過翻譯來收集資料,難免會鬧出笑話。對一個地方有興趣但不瞭解它,這是很可悲的。
我博客的一個使命就是希望能化解這些誤解。我希望中日間彼此能互相多瞭解對方一點,瞭解以後你要再罵我不管,你先要去瞭解。其實想想中國是非常可悲的,罵日本罵得很凶,可對日本的瞭解卻很膚淺。很多時候出了事情就找一個評論家講一些有的沒的東西。我們不是沒有研究日本的專家,只是往往不那麼全面。全面說的不只針對日本最近的東西,而是對日本的歷史和文化、日本民族的瞭解,以及在日本有一些生活的體驗。
知日才更知中
雖然我在博客中談到很多日本流行文化的內容,但我不希望我變成推銷日本流行文化的學者,我考究的是香港與日本流行文化的交流。對我而言,研究日本的目的,最終還是希望能更好地研究中國。我覺得要瞭解中國不能單從中國的角度來看,有時民族主義中心會把我們蒙蔽,日本人也是如此。 日本和我們的關係最密切,對它又愛又恨,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它都是你的鄰居。所以透過日本來看中國才發現很多東西都不一樣,從日本的人的角度去看對中國的讚美、批評,我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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