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1 November 2012

中国改革的歧路:朱嘉明先生访谈录(一)

作者:《思想》 | 评论(0) | 标签:中国改革的歧路, 朱嘉明, 陈宜中, 王超华, 钱永祥

文/陈宜中

朱嘉明先生,1950年出生,北京人。1964年就学于北京男十三中,1968年至1978年,先后在西藏、黑龙江和山东务农做工;1978年考上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后,在完成硕士和博士学位的同时,参与创建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担任河南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中国西部研究中心、北京青年经济学会、中国改革开放基金会负责人,暨《中青年经济论坛》主编。1989年6月后,流亡海外,一度担任海外民运负责人。1993年退出民运,在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完成MBA;先后在澳大利亚、东南亚创业经商。2000年之后,担任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的经济学家,现任教于维也纳大学。2012年1月,出版六十万字专着《从自由到垄断:中国货币经济两千年》。

此一访谈于2011年6月3日在台北紫藤庐进行,由陈宜中、王超华、钱永祥提问;经陈宜中编辑、校对,并于2012年3月补充提问后,由朱嘉明先生修订、确认。

一、早期经历

陈宜中(以下简称「陈」):是否可以从您的家庭背景谈起?

朱嘉明(以下简称「朱」):我是汉人,但朱家在清朝却是「在旗」的,据说是正蓝旗或者镶蓝旗。到我曾祖父那代为止,朱家在清朝是没有实权的官员。曾祖父似乎与颐和园1894年前后的建设有极大关系,所以,爷爷是在颐和园里长大的。北京丰台地区有个叫做「朱家坟」的地方,以及北京钓鱼台一带,就曾经是朱家祖坟。遗憾的是家谱在文革期间毁之一炬。

我爸爸1913年出生,我母亲1917年出生。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1935年出生,二哥1940年出生,姊姊1938年出生,接下来还存活的就是我。父亲从我4岁时就长期在外,所以我与母亲相依为命。

陈:北京对您意味着什么?

朱:文化革命之前的北京对我是刻骨铭心的。我家住在景山前街一带,西边是北海,东边是景山,南面是故宫。我在小学期间,几乎每天都要去北海和景山。在那个年代,北京的城门还残留着,从北京城里很容易看到西山,在西直门外还有水稻田,街坊四邻中不乏前朝遗老遗少。在我的流亡生涯中,想到北京,就想到老舍的话: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陈:您初中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可否谈谈文革经历?

朱:1966年6月,文化革命开始不久,刘少奇和邓小平就组织工作组进驻北京的中学。但在工作组进来之前,学生已经自组织,每个班、每个年级都成立了「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我被推选为初二年级的领导小组组长。

不多久,毛泽东从湖南回到北京,工作组很快撤走。几乎是同时,所谓出身好的中学生开始控制所有中学的权力。1966年7月8日,我的初二年级文革组长的权力被罢免,而且遭到长时间批判。在整个北京市的中学,文革变成由「老兵」主宰,谭力夫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冲击了中学和大学,导致关于「血统论」的激烈辩论。1966年8月,在我们学校的高三二班,与北京四中的代表进行了辩论。四中来的包括不久之后在「西纠」和「联动」中的风云人物,至少有后来成为中信集团董事长的孔丹,还有薄熙来的哥哥薄熙永。他们给我的印象是发育良好、器宇轩昂,有的穿著父辈的那种衣服。辩论涉及到诸如革命的根本问题是什么,他们提出是政权问题,我们主张是农民问题。辩论结果是,「血统论」难以成立。

王超华(以下简称「王」):那是学校对学校,还是派系对派系?

朱:那时还没形成什么派系,是学校对学校。但是很快的,在1966年8月,文化革命进入了「红色恐怖」阶段。从所谓的「破四旧」开始,接着是抄家、抓人、批斗、打人,被打死和自杀的情况到处发生。

陈:在北京的中学文化革命中,哪些事件的影响较大?

朱:应该是遇罗克的〈出身论〉。遇罗克本人并不是中学生,但是在1966年末和1967年初,他的〈出身论〉发表在只出了两期的《中学文革报》上,所造成的影响是后人不可想象的。遇罗克的文章,易懂而雄辩,在批判血统论的表象背后,是对人权和人的尊严的捍卫。所以,即使在文革时期,统治者也绝不容遇罗克这样挑战其思想体系和意识型态的人。《中学文革报》很快遭到查封,遇罗克本人也被投入监狱,拖到1970年初被处决了。

按照当时的分类,我既非红五类也非黑五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天然反感血统论。但是,遇罗克对我们的影响超越了对血统论的批判。遇罗克批判血统论,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中国存在「世袭」的可能性。今天的所谓「太子党」问题,其实是「血统论」的一种历史延伸。

1967年春天,毛泽东有个「三七批示」,内容是要复课闹革命。复课闹革命的前提是对所有中学实施军训,其实就是军管。到了1967年3月,整个北京的中学彻底被军事接管。与此同时,所有的「老兵」即老红卫兵,从监狱或者拘留所里统统释放。当时的北京卫戍区司令李钟奇在释放他们的时候,发表了「要高干子女接班」的讲话,结果导致北京中学生的历史性分裂,出现了「四三派」和「四四派」。

王:「四三派」、「四四派」和「老兵」的关系是什么?

朱:当时,「老兵」泛指一切在文革初期毛泽东支持的「老红卫兵」,以及后来的「联动」。「联动」的全称是「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

「四三派」、「四四派」的出现和「老兵」是有关系的。上面所说的李钟奇的讲话,很快传播到北京各个中学。在几天之内,很多中学生走上街头反对李钟奇,「打倒李钟奇」的标语贴遍了北京城。这是一个巨大的能量,任其发展下去,势必导致「复课闹革命」和「军训」失败。所以,中央文革小组很害怕,4月3日就在人民大会堂,召集中学生代表开了一个会。这个会上,中央文革的主要成员严厉批评了李钟奇,陈伯达用福建话说李钟奇的思想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由此而形成「四三派」。

第二天,4月4日,中央文革为了平衡中学生的不同政治力量,又接见了另一批中学生代表,于是形成了「四四派」。四三派一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不属于黑五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也不是红五类(即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和下中农)。四四派一般都是工农或者干部子弟。我是四三派。中国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也是四三派, 他是北京三十五中的。

在四三派、四四派之外,还有老兵。此时「联动」重新复活。北京各个中学在1967年4月之后,或者被四三派主导,或者被四四派主导。到了那年夏天,四三派、四四派以及老兵之间的文斗和武斗开始趋向激烈。因为武斗,北京中学生中还死了一些人。今天想起来,还是很伤感。在1967年,北京中学生的各个派别还都组织了合唱团。我们中学高三有一位叫杨小阳的「老兵」,被称为「联动」的央行行长。据说他为了组织合唱团,截留抄家的现款和存折,加之其它手段,总计20多万元,用一个麻袋扛回了家。在1970年代,大学毕业生的一年工资不过是7、8百元,20万相当于280年的总收入,无疑是一笔巨款。在1960年,中国发生过著名的赵守一事件,主犯因为骗取20万人民币而被处决。

陈:四三、四四与联动,除了社会成分的差异外,有没有政见分歧?

朱:「四三派」和「四四派」的分歧相当深刻,涉及到中国社会是否要以家庭出身作为等级基础,以

及共产党政权是否只能由自己的子弟接班。那时,核心问题就是「中国这个国家,究竟谁是接班人?」四四派认为,这是工农的天下,当然是工农子弟接班。毛泽东也注意到了血统论问题。1967年,在一次中央会议上,毛泽东向与会者推荐了〈触詟谏赵太后〉一文,提出只有严格要求子女,才能避免资本主义复辟,保证无产阶级的财产和权利。不言而喻的,毛认为自己的子弟接班时,只是要避免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做的第一次政治性演讲,是在1967年7月,地点是中国音乐学院。我用法国大革命的理论去解释文革,题目是〈四三、四四派的起源及其在历史上的影响〉。那时我16岁。

陈:当时北京的中学有「造反派」吗?

朱:我始终没有用「造反派」一词,因为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至今难以定义。历史的真实是,「造反派」中有极端的毛主义左派,还有以造反为名,实际上要挑战共产党建立的政治制度的右派。右派在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遭到严厉整肃。极端的毛主义左派,在文革结束之后,被定义为跟随「四人帮」进行「打砸抢」的坏人,基本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陈:中学生文革是如何收场的?

朱:文革到了1967年秋天以后,已是强弩之末。隔年,全中国的中学生开始上山下乡。伴随中学生的上山下乡和工厂务工,以「老三届」为主体的中学生与大学生的文革告一段落。

「老三届」是指在1966年文革开始时的初一至初三,高一至高三,大一至大三的学生。他们的出生年代大约是1945-46年至1952-53年。上山下乡,间接影响了中国今日的政治生态。因为文革中分派别,各自都集结去一个地方,于是就形成了一块一块,为日后留下了不同的种子。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之后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主体就是「老三届」,而「上山下乡」是「老三届」最重要的历史符号。

陈:您个人去了哪里?

朱:我先去了西藏,又转到黑龙江,再去了山东。去西藏是我们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的自愿选择,不是国家安排的。我们带了大批的书前往西藏,有机会大规模地狂读些书。晚上还收听「美国之音」。要知道,文革期间,收听「美国之音」就是触犯了收听敌台罪,是要坐牢的。后来,因为西藏高原缺氧,我的十个指甲已经全部瘪了,而且听说汉人很快就会得心肌炎,我很害怕。于是我就决定离开西藏,去了黑龙江。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经过毛泽东1969年6月18号批示成立的。我在黑龙江兵团的时间是1969年的9月至1975年的12月。在这六个寒暑中,我学会了各种农活;还因为完成了批判《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长文章,导致我最终选择了经济学家的道路。在山东,我大部分时间是在胶南县的一个军港建设工地度过的。在那里,我独立完成了80万字的《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版的书,但是,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使我对中国各个经济部门有所研究,这对我在1978年参加研究生考试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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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宜中,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副研究员,并担任本刊编委。研究兴趣在当代政治哲学以及社会主义思想史。

本文原發表於《思想》22期「走過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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