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美國宣佈重回亞洲以來,亞太地區局勢在發生變化,而且變化的廣度和速度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這裡有美國的努力,也有一些亞洲國家的努力。美國本來是個世界員警,在世界範圍內維持秩序。不過,最近幾年美國在大力縮減其它地區維持秩序的力量的同時,把注意力放在了維持亞洲秩序上。同時,亞洲一些國家也感覺到了來自中國的威脅,要求美國回來,希望美國能夠提供它們所需要的區域國際秩序。無論是美國的重返亞洲還是亞洲一些國家的擔憂,中心角色就是中國。結果,往日那些被其他議題諸如經貿合作所掩蓋下的所有矛盾,都紛紛浮上表面。
亞太局勢的急劇變化,可能是中國根本就沒有預期到的。中國一直相信其能夠和平崛起,相信既然自己的崛起會給周邊國家甚至整個世界帶來莫大的好處,周邊國家和國際社會就會接受中國。不過,今天的局面和中國的預期顯然相差很遠。因為不如預期,中國內部的很多方面也似乎已經亂了方寸。儘管外交系統還是一如既往,其它包括軍方在內的很多部門和社會都動起來了,至少在情緒上如此。在民間,民族主義更趨向於再次成為國際事務主題,好像要和美國迎頭相撞。
中國改革以來的外交政策,可以說一直是以美國為軸心的。作為一個大國,中國的外交必然圍繞著其它大國,大國外交成為重中之重不難理解。這一點實際上在毛澤東時代已經開始,當時中國和美國結成聯盟來應付蘇聯的擴張主義。毛澤東之後,這種政策更趨明顯。鄧小平的韜光養晦和永不當頭等政策話語是針對美國的。鄧小平之後,針對美國對中國崛起的擔憂,中國發展出了和平崛起或者和平發展等政策話語。最近還專門就中美關係,中國提出了要發展新型大國關係的對美政策意向。
人們並不懷疑中國對和平的渴求,中國的種種話語表達的是中國對世界秩序的理想。不過,理想主義不僅往往和現實有巨大的鴻溝,而且也可能導致理想的反面。要實現亞太和平,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都必須對對方放棄理想,而轉向現實主義。換句話說,只有著眼於現實的理想才不會成為空想,才不至於走向自己的反面。
中美要避免「修昔底德陷阱」
中國如何能夠實現自己所希望的國際和平?在哲學層面,就中美關係來說,問題的核心在於中國是否能夠避免國際關係文獻中所說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這一命題,是由古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闡述西元前五世紀在雅典和斯巴達兩國發生的戰爭時提出來的。簡單地說,故事是這樣的:到西元後兩國之間爆發了戰爭,在長達30年的戰爭之後,最終雙方都被毀滅。修昔底德總結說,使得戰爭無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壯大的力量,還有這種力量在斯巴達造成的恐懼。
「修昔底德陷阱」翻譯成當代語言就是:一個新崛起的大國必然要挑戰現存大國,而現存大國也必然來回應這種威脅,這樣戰爭變得不可避免。這幾乎已經被視為國際關係的鐵律。人們發現,自1500年以來,一個新崛起的大國挑戰現存大國的案例一共有15例,其中發生戰爭的就有11例。最顯著的就是德國。德國統一之後,取代了英國成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在1914年和1939年,德國的侵略行為和英國的反應導致了兩次世界大戰。在亞洲也有類似的經歷。日本崛起之後,就想挑戰歐洲殖民地在亞洲建立起來的或者正在建立的秩序,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亞洲秩序,最終爆發了日本以反對西方列強為名而侵略亞洲其它國家的戰爭。
現在,重返亞洲表明美國的中國政策的現實主義性質。儘管美國人說,其重返亞洲的目標是亞洲的秩序及和平,不是要圍堵中國,而是要威懾中國,防止中國破壞亞洲的現存秩序,但實際上很清楚,美國是出於對中國崛起的恐懼。亞洲的一些國家為了克服自己對中國崛起的恐懼,選擇站在美國這一邊,另一些國家則在觀望。這種情形,又和修昔底德當年所觀察到的希臘其它國家的行為何其相似:雙方(指雅典和斯巴達)都竭盡全力來備戰;同時我看到希臘世界中其餘的國家,不是參加了這一邊,就是參加了那一邊;即使那些目前還沒有參戰的國家,也正在準備參戰。
美國和亞洲一些國家對中國的恐懼已經成為事實,其行為已經陷入了「修昔底德陷阱」。很清楚,中國如何反應,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亞太地區的和平與戰爭。中國如果也陷入這個陷阱,戰爭不可避免,只是時間的遲早問題。
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針對與美國的關係所發展出來的種種政策話語,就是為了避免陷入這個陷阱。中國的領導層也一直在重複中國並不相信這種陷阱。但是,現實地說,要避免戰爭,光有主觀上的政策話語並不足夠,而是要找到確實的方法來避免陷入這個陷阱。從現實的情況看,正是因為這些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政策話語,並不具備導向任何能夠實現這些理想的工具和手段,一旦形勢惡化,中國感受到外在的威脅時,就必然出現另外一個極端的話語。從今天中國各方面所表達的情緒性語言,或者所進行的各種政策爭論時,人們有理由相信,中國也在很快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要避免陷入這個陷阱,中國必須拋棄對美國的理想主義認知,而對其(或者任何一個其它國家)有一個清醒理性的認識。無論是對自己本身的國家利益,還是對他國的國家利益的思考,不能注入任何的理想和人為的感情。越現實,越有可能找到避免戰爭的方法。畢竟,從歷史上看,國家之間也有和平的權力轉移。
認清美國在亞洲的利益
如何避免中美之間可能的亞太戰爭?這就要從認識美國在亞太的戰略位置和其國家利益的相關性開始。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地緣政治位置,人們會傾向於說,亞洲是中國的亞洲。但在實際層面,情況並不是這樣。中國當然是亞洲大國,不過自近代以來,其和亞洲其它很多國家的關聯和影響力甚微。很多美國人和亞洲人會說,亞洲首先是美國人亞洲。
近代以來亞洲的塑造首先由歐洲殖民地主導,後來是美國人主導。日本曾經想取代歐美來主導亞洲秩序的塑造,但以失敗告終。從近代到冷戰,美國和亞洲一些國家的各方面的關係高度制度化。中國和亞洲的關係,尤其是主權政府之間的關係,直到改革開放之後才開始有了發展。
在後冷戰時代,因為美國把注意力放到了反恐戰爭,中國和亞洲的關係尤其是經貿關係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也就是說,中國在亞洲區域的國際空間擴展迅速。這不僅導致美國人的恐懼,也導致亞洲一些國家的擔憂。不難理解,在亞太地區,美國最為擔心的,就是中國是否會像當年美國把英國趕出美洲那樣,把美國趕出亞洲,也就是人們所說的中國版『門羅條約』。中國並沒有這樣的意圖,也不相信中國本身的崛起會有損於美國的利益。但這並不能在任何程度上減少美國人和亞洲一些國家的擔憂。
但不管怎樣,中美兩國如果在亞太地區迎面相撞,激烈的競爭必然導致衝突。這既和一個國家的良好願望無關,也和一個國家的邪惡用心無關,而是和這裡所說的「修昔底德陷阱」有關。近年來,亞洲局勢的劇變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如果中國恐懼於美國,必然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也就是互為敵人的陷阱,最終沒有一家會是贏家,就像雅典和斯巴達一樣。
如何重新思考中美關係?中國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是:在亞太地區和美國競爭為了什麼?有幾點很清楚,第一,中國是亞洲國家,只要中國在發展,其影響力必然要增加。不管美國或者一些亞洲國家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他們必須調整政策來適應這個新環境。中國政府如果政策得當,影響力擴大會快一些。第二,美國在亞洲的影響力仍然會繼續,但隨著中國的崛起,美國的影響力會逐漸減少。美國政府如果政策得當,影響力衰落會慢一些。第三,中國並無意願把美國趕出亞太地區。儘管中國的影響力在提高,但並沒有能力獨家來履行國際甚至是區域責任。美國的存在合乎中國的利益,因此需要中美合作的空間還是巨大的。
從最糟糕的結局來說,假定美國能夠在亞洲把中國遏制住,使得中國不會挑戰其在本區域的利益,但這並不能在任何意義上保障美國可以維持其世界霸權的地位。如果美國把中國視為是敵人,這個敵人過於龐大,必然消耗其大部分資源與精力。這必然導致美國所構建起來的支撐起世界霸權的大廈的解體。今天的美國霸權地位,是美國自一戰之後尤其是二戰以來精心構建起來的。重回亞洲必然要求美國減少其在其它地方(包括歐洲、非洲、中東等地)的存在,其在這些地方的影響力也必然衰退。實際情況也如此。美國在其它地區的霸權地位,動搖速度之快也超出人們的預料。即使在亞洲,美國也今不如昔,說得多,做得少。美國重回亞洲的戰略要求亞洲有關國家承擔更多的責任,這和美國冷戰後通過馬歇爾計畫和營建北約的戰略,營造一個歐洲秩序的努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實際上,人們可以再次回到修昔底德所觀察到的另一個現象:如果沒有充裕的財庫,要想支撐一個長期的戰爭是不可能的。這也可應用到中美兩國的關係上。如果美國要單純從戰略上圍堵中國,其很難有可持續性。
對美國的重返亞洲,中國的恐懼是可以理解的,但顯然沒有必要恐懼到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在亞洲,兩國具有很大的合作空間;而在美國力量急劇衰落的中東、非洲,甚至是美國傳統勢力範圍的歐洲,中國具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不僅太平洋兩岸能夠容得下中美兩國,這個地球更是容得下中美兩國。既然中國沒有意圖挑戰美國,實在沒有必要恐懼,所需要的僅僅是理性。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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