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3 February 2012

李偉才:讓資本為人類的福祉服務 — 有關金錢、財富與資本的反思

二零零八年的金融海嘯,曾經引發不少人對現代經濟的發展模式進行深刻反思。一些人更呼籲︰我們必須重新審視現代文明的出發點,要「還原基本步」(英語中的所謂“back to the basics”)。十分不幸,由於行為上的惰性、主流意識在思想上的巨大制宰,以及各國政府不敢動搖既得利益階層的勢力(或說受到跨國資本的要脅)而延續舊有的政策等原因,世界很快又重新回到舊日的軌迹——一條完全不可持續的軌迹。

本文的目的,是嘗試回到基本點,考察金錢、資本和財富的本質,以及它們在人類文明中應該扮演的角色。

金錢是人類的一大發明。但自我們從「以物易物」的經濟(barter economy)過渡至「金錢(貨幣)經濟」(money economy)之後,我們是金錢的主人,還是成了金錢的奴隸,成為了一個爭論不休的題目。這個問題固然可以繼續爭辯下去,但在經歷了數千年的文明,特別是過去數百年的經濟動盪及至過去幾年的金融海嘯之後,假如我們的反思仍是停留在這個空泛的層面,則問題將永無解決之日。

打開任何一本經濟學教材,作者都會告訴我們金錢(貨幣)的三大功能︰作為物質交易的中介物(medium of exchange)、作為會計結算的單位(unit of accounting),以及作為經濟價值的儲存體(storage of value)。「貨幣理論」在經濟學中是一門博大的學問,筆者當然無法在此作全面的論述。我想指出的是,上述三大功能未有帶出金錢的一個最大的本質,那便是它代表了對實體財富的佔有權(claim to real wealth)。

在傳統經濟學的分析中,實體財富(material wealth)的創造,必須有賴三種「生產要素」(factors of production)的作用。它們是「資本」(capital)、「土地」(land)和「勞動力」(labour)。其中的資本包括金錢,也包括了(特別在工業革命之後)廠房和機器等固定資產。然而,在現代的財經理論中,由於資本可以隨時購買或租賃土地,甚至遊走於不同的地域進行生產(如把生產線從美國移至中國),因此在不少的分析中,土地已經被看作為資本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財富的創造只需依賴資本和勞動力這兩大要素的結合。

但再進一步說,勞動力當然也可以由金錢來聘用,這些勞動力可以在美國,也可以在中國、印度甚至非洲。就這個意義看,以金錢為代表的資本(money capital),可被看成為創富的唯一要素。再踏前一小步的話,把「金錢財富」(money wealth)看成為財富本身,便成為了現代文明的一種共識。事實上,馬克思便精闢地指出︰如果以C代表物質財富、M代表金錢、“-”代表彼此間的轉化(包括交換和增值),則人類的經濟史,很大程度上可被看成為一部C-C〔以物換物〕=>C-M-C〔透過金錢貿易〕=>M-C-M〔透過買賣來賺錢〕=>M-M〔以錢賺錢〕的歷史。

這種意識(金錢=財富)是一種假象自不待言。北美原住民中的Cree部族有一句箴言︰「只有當最後一株樹倒下、最後一條河被毒化、最後一條魚被捕捉之後,我們才會發覺金錢是不能用來充饑的。」

有人把金錢財富稱為「虛擬財富」(virtual wealth)甚至「幽靈財富」(phantom wealth)。亦有人計算過,在零八金融海嘯之前,在全球流竄的這些「虛擬財富」,較以「全球生產總值」(global GDP)來計算的「實體財富」(包括了所有貨財與勞務的總和)大上二十倍之多!

這怎麼可能呢?你可能會問。的確,如果金錢是「會計結算的單位」和「經濟價值的儲存體」,世間上的金錢有甚麼可能比人類擁有的全部財富大上二十倍之多?這便把我們帶到「貨幣供應」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之上。

但在未探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指出,把「金錢財富」看成為財富本身固屬虛惘,但當所有人都相信這一虛惘的假象時,這一假象便成為了一個強大的事實(嚴格來說是「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試想想,假如一個遠房親戚留下一大筆遺產給你,你情願這筆遺產是大量不許你變賣(因此缺乏流動性,liquidity)的大豆、玉米、豬、牛、羊、傢俬、電器,還是同等價值並立刻可以轉到你的銀行帳戶的金錢呢?換一個角度看,假如一個人擁有一億的現金而另一人則擁有價值一億的大豆,你認為哪個較有財勢和議價能力(bargaining power)呢?金錢本身固然不能用來充饑,但一個窮國農作物失收時,如果沒有足夠的金錢從外國購買糧食,大批國民餓死將是毫不虛惘的一個悲劇。

從一個相反的角度看,零八金融海嘯令數以萬億計的金錢「蒸發掉」。你可能會想,「蒸發」的只是「虛擬財富」(嚴格來說是電腦系統中的“0101…”等記錄),而所有「實體財富」(包括所有廠房、機器、勞動力)等其實並無損毀,我們有甚麼好害怕呢?但「社會現實」卻是,「虛擬經濟」泡沫的爆破,對「實體經濟」的打擊是真實而可怕的。它包括了資金流動的停頓、銀行和企業的破產和倒閉、大量工人的失業、無數的人投資虧損甚至積蓄盡喪,以及(特別在美國)不少人因無法供款被銀行迫遷而痛失家園……

至此我們應該深切體會到,經濟課本裡沒有提到的「實體財富的佔有權」,原來才是金錢最重要的本質。而「虛擬財富」較「實體財富」大上二十倍的這種狀況,某一程度確實代表了坐擁這些「財富」的人,擁有「二十個地球的財富」這種既荒謬(從「物理現實」看)又真確(從「社會現實」看)的情況。

再回到上文的那個問題︰假如金錢是「會計結算的單位」和「經濟價值的儲存體」,那麼世間上的金錢,又怎可能比人類擁有的實體財富大上二十倍之多呢?

這便把我們帶到貨幣的「黃金儲備基礎」和「銀行存貸比率」這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之上。
在古代,貨幣本身就由珍貴金屬(金、銀、銅、鎳等)所造成。由於大量攜帶時的不便並有被劫的風險,這些金屬的儲存憑證(由收費的錢莊發出)逐漸成為了方便交易和流通的「紙幣」(paper money)。(我國北宋時即出現了世界最早的紙幣。)但一直以來,無論在任何國家,這些紙幣都擁有某一珍貴金屬(最常用的是黃金)作為發行的基礎。也就是說,無論是錢莊(或往後的銀行)或是政府,都無法發行超過(或至少是「大幅超過」)高於跟儲備黃金等值的紙幣。一旦這樣做的話,流通的紙幣將會「貶值」,亦即會引起通貨膨脹。最嚴重的情況是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社會動盪、政權不穩……

在這個「金本位」(gold standard)的制度底下,我們理論上可以拿著紙幣往銀行兌換同等價值的黃金。然而,自十九世紀以來,由於要應付戰爭的巨大開支,不少國家都曾冒著通脹的風險,於不同時期暫時放棄金本位而大量發鈔。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一個全球性的金本位制度在美國的主導下建立。在這個制度下,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鈎,而美元則與黃金掛鈎。正由於這個制度,戰後的四分之一個世紀,世界的金融體系相對十分穩定。(當然我們不要忘記,這時期的世界經濟,基本上是以美國為首的一種「羅馬帝國經濟體系」。)

然而,到了一九七一年,由於要應付越戰的巨大開支,美國總統尼克遜推翻了這個由美國一手締造的制度,正式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鈎。自此,作為全球金融結算基本貨幣的美元,成為了沒有任何實物基礎的「象徵性貨幣」(美其名是「法定貨幣」,fiat money)。這在金錢的發展史上,堪稱一個劃時代的「里程碑」,也埋下了「虛擬財富」於日後如脫韁野馬地瘋狂增長的種子。

但這仍非令「虛擬財富」瘋狂膨脹的元兇。真正的元兇,是現代銀行體系中的「貸、存倍數」這個制度。在這個制度下,一間銀行假如擁有一百元的存款,它可以借出超過一千元的貸款(實際的數目乃由各國的政府透過「銀行的儲備金率」(reserve ratio)來決定)。由於銀行對貸款所收的利息較對存款發放的利息高得多,現代的存戶不但不用好像中世紀期間要向錢莊繳付儲存費,更可以透過存款獲得利息。而這個「存、貸息差」亦正是銀行巨大利潤的來源。
我們當然不能抹煞銀行在社會經濟發展中所起的重大促進作用,但也正因這種息差利潤加上「倍數放貸」的制度,銀行家都成為了肚滿腸肥的「大肥貓」。

但關鍵不在於社會上出現了多少隻大肥貓,而是在於以下這個事實︰在這種「分數儲備銀行體系」(fractional reserve banking system)之中,銀行在發放貸款時,基本上是憑空地創造出巨額的金錢財富!當然,這種「財富」最終是要「本、利歸還」的。但在這一過程之中,借貸的人便可以透過「以錢賺錢」的方式(如股價的上升,即馬克斯的M-M模式)而獲取更大的金錢財富。貨幣供應中的這種「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令世上的金錢財富跟物質財富脫鈎而不斷上升。(尤有甚者,過去二十多年來,銀行更推出了眾多的「衍生投資工具」(derivatives),並親自參與各種投機炒賣,令「虛擬經濟」的膨脹火上加油……。)

我們當然不應把金錢財富「妖魔化」。因為作為一種「生產要素」(宏觀叫「資本」(capital)、微觀叫「資金」(cash)),這種財富可以成為創造實體財富的「催化劑」。例如有了銀行借貸的資金,我們可以購買機器燃料和聘用工人,生產對人類有用的物品。但事實是,由於「金本位」制度的崩潰和「分數儲備銀行體系」的過度發展,「虛擬經濟」已經完全喧賓奪主,由「實體經濟」的僕人成為了它的主人。

零八金融海嘯終於令我們知道這種喧賓奪主的危害性。但我們如何能夠把「精靈」塞回「神燈」之中呢?很多人會說這是不可能的。但制度既由人所建立,當然也可以由人去改變。例如政府可以取消銀行憑空創造金錢的功能,即要求「貸、存比例」為一比一(術語中稱「完全儲備銀行體系」(full reserve banking system))。在控制貨幣供應方面,充份受人民監督的民選政府可以直接發鈔或收回過多的貨幣(而不是如今的透過中央銀行的利率調節)。在發鈔時,其數量必須與實體經濟的規模(或一籃子公認有價值的事物)掛鈎。而為了扭轉經濟增長嚴重破壞地球環境的趨勢(這是人類今天面對的頭號問題),政府更可積極推動「無息貨幣」(interest-free money)的使用(第一步可以向「社會企業」發放免息貸款),從而建立一個真正可持續發展的「恒穩態經濟」(steady-state economy)。

我們心底裡都知道,在達至小康之後,「心靈財富」的積累較「物質財富」的積累更重要。但這只是在個人修養的層面而言。就社會整體而言,我們與其重彈「金錢萬惡」的舊調,不如大膽解放思想,提出具體和有實效的政策方案(其他的方案包括對短期資金流動抽取累進性的「投機稅」、對借貸利率、證券的P/E比率、個人遺產繼承設立嚴格的上限等),令金錢(資本)能夠真正為人類的福祉服務。

不少經濟學家都想把經濟學發展成為好像物理學那麼嚴謹的學科。他們可能有所不知的是,最偉大的物理學家牛頓曾經說過︰「人類受想像力的束縛,遠多於他受自然定律的限制。」面對二十一世紀的巨大挑戰,筆者衷心希望所有經濟學家都能夠以此自勉。

作者為太空館前助理館長、天文台前高級科學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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