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格局紧张动荡之际,西藏议题已逐渐淡出舆论视线。但随着中印关系出现的紧张,地处中印边界的西藏的战略意义重新显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2021年7月到访拉萨。这是他就任国家最高领导人近十年来首次前往西藏。而此时藏传佛教精神领袖14世达赖喇嘛年事已高,其继承人问题不仅关系着藏传佛教几个世纪历史的转世传统是否延续,也直接关系着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藏人如何能继续凝聚力量,维护藏人事业。自2022年2月以来,此前已经稍有平息的藏人自焚抗议行动似乎又重新抬头。在此之前,自2009年初开始的藏人自焚抗议浪潮导致近160人丧生。在国际舆论广泛关注乌克兰战争、关注新疆维吾尔人命运,关注香港一国两制的崩塌之际,藏人曾试图反抗的镇压是否仍在继续?如何理解自焚行动重新抬头的迹象?西藏在中国安全战略中重新引起的重视对藏人境况有否影响?我们电话采访长年研究西藏问题的法国高等研究应用学院研究员、民族学和藏学学者Katia Buffetrille(以下简写K.B. )女士。Katia Buffetrille近期曾前往尼泊尔走访、调研数月。我们也借此机会,了解一些尼泊尔流亡藏人的情况。
长期的镇压是自焚抗议重新开始的一个原因
法广:今年2月底以来,西藏再次接连发生藏人自焚事件。先有藏族知名青年歌手才旺罗布,随后有82岁的扎彭,还有一名在玉树地区的藏族女子。如何理解藏人自焚行动在稍有平息后出现反弹?
K.B:我们现在很少听到有关西藏的消息。由于此前有维吾尔人的悲惨境遇,现在又有乌克兰战争,西藏议题基本上已经从媒体报道中消失。我们能知道的情况也很少,那里的消息很难传出来。但如果稍微关注一下我们能够看到的消息,可以看到,近些年,尤其是随新冠疫情爆发,中国封锁边界以来,很少有人能去中国,但在西藏的镇压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严厉,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在宗教领域,可以看到有很多佛塔、雕像被毁,人们也无法参加大喇嘛的葬礼,僧侣被禁止在社交媒体上发言、有些寺庙被清空等等。对藏语的破坏也很严重。整个西藏都禁止藏语教学,孩子们被送往中国内地寄宿学校,接受的是汉语教学。他们返回家乡时,和家长的交流开始有困难……还有一个就是禁止藏人和他们在海外流亡的家人联络。总而言之,当地关系非常紧张。我觉得,这种自2008年震撼整个青藏高原的大型抗议活动之后开始的长期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镇压,是新一波自焚案例的原因之一。
自焚不是一时冲动的自杀之举
法广:但为什么说这些自焚行为是在表达抗议呢?
K.B:因为有些自焚者留下了遗书。而且,他们在提到自焚时使用的词语,在藏语中的意思是点燃自己身体作为供奉之灯,将身体作为灯盏奉献。就是说藏人视此为献身,完全不是自杀。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有建设意义的行为,目的是献上自己的身体,来维护藏人的文化、文明、宗教。
在最近发生的三起自焚案例中,有非常有名的青年歌手才旺罗布。他的短视频总是在一些有象征意义的藏文化建筑附近拍摄,比如布达拉宫,或神圣的大昭寺等等。他生前也常去寺庙,见到喇嘛时,总是鞠躬致敬。他的歌曲也总是带有典型的藏文化符号,赞美西藏之美等等。而且,他自焚的日子也不寻常。那天好像是2月27日,是中国人大、政协两会召开前夕(3月4日和5日)日),也是藏历新年前夕(3月3日)。3月10日又是1959年藏人抗暴行动纪念日,此后又是2008年3月14日爆发的拉萨大规模藏人抗议运动的纪念日。
另外一名自焚者,是可能已经82岁的扎彭。他生前曾表示,在达赖喇嘛的带领下,幸福的太阳终将照耀西藏。他鼓励藏族青年不要气馁。
青年歌手才旺罗布在布达拉宫前自焚,扎彭则是在一处派出所对面自焚。这些藏人自焚行动,总是或者在官方机构附近,或者在宗教场所附近。自焚需要有很大决心,因为极其痛苦。这些都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完全不是一时冲动的绝望自杀之举。
法广: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2021年7月曾访问西藏。随着中印两国关系近期出现紧张,西藏似乎在中国整体战略中变得更加重要。这种重视对藏人的社会生活环境是否也产生新的影响呢?
K.B: 这的确是中共最高领导人多年以来首次访问西藏。最新的第14个五年规划确定四个主轴,其中之一就是巩固边防,巩固边境安全。要知道,西藏与印度边境线长达3400多公里,很多地段边界划定仍有争议,比如麦克马洪线。而且,双方也因此曾发生相当严重的冲突。习近平呼吁西藏官员加强边境安全建设,特别强调:“治国必治边、治边先稳藏”。这当然对藏人生活有影响。首当其冲是禁止在边境附近活动,阻止跨境流动。那些想逃亡的藏人更是再无路可走,到处都有无人机监视。边境监控明显加强,也禁止传递一切被看作是可能破坏国家安全,或者所谓破坏民族团结内容的书籍、报纸等等。我们获知,在尼泊尔边境附近的日喀则(班禅喇嘛驻锡地),放牧村民被赶出家园,因为当局想利用这些土地建设军事基地。所以毫无疑问,北京当局的新边疆政策确实影响到藏人。更不用说,中国还在不丹王国境内、在印度西北部阿鲁纳恰尔邦、在尼泊尔西北部的胡姆拉修建村庄。
中国的干预令尼泊尔藏人难民处境越来越难
法广:您不久前曾在尼泊尔走访调研。尼泊尔有一个流亡藏人社团。有人估计,他们的人数在两万人左右。这些藏人既背井离乡,又远离位于印度的藏传佛教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以及藏人流亡政府所在地达兰萨拉。这些藏人的流亡生活是怎样的?他们是否得以融入当地的社会,或者还在等待更远的流亡旅途?
K.B:尼泊尔境内的流亡藏人处境很困难。自1959年开始,这里常年都有逃离西藏的藏人。早年,中国并没有针对流亡藏人向尼泊尔政府施压,情况因此还不错。但是尼泊尔既没有签署联合国1951年通过的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也没有签署1967年通过的关于难民地位议定书。所以,尼泊尔没有承认难民身份的法律。这就使得在尼泊尔居住的藏人既不是尼泊尔人,也不是难民。五六十年代的首批西藏难民之后,文革期间不再有藏人进入尼泊尔,因为边境完全封锁。80年代,中国政策相对开放。尼泊尔政府刚开始时,对新一波藏人流入并不在意。但自1986起,尤其1989年以后,中国政府开始干预。流亡尼泊尔的藏人的境遇明显恶化。在1989年以前到来的藏人获得了一份难民证,此后抵达的藏人就不再有这样的证明。他们可以有出生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有权工作。
的确,此前有人估计尼泊尔藏人难民人数在两万左右。但我走访了一些难民营,我认为他们的人数如今可能在1万到1万2千人左右,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合法身份。很多人都在想办法离开,去美国、去瑞士等不同国家。
这些难民都是生活在一种恐惧中。1999年10月,中国与尼泊尔签署了两项条约,一项涉及相互提供援助,另一项涉及边境管理,跨越边境变得越来越难。尽管到目前为止,尼泊尔尚没有签署中国期待的引渡条约,尼泊尔境内的流亡藏人处境还是非常微妙。我同很多藏人交谈,他们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这里没什么希望。结婚的人越来越少,出生的孩子也越来越少。2008年时,每年大约有两千到两千五百藏人经尼泊尔,前往印度(印度与尼泊尔间就藏人流动有一项协议)。但2013年时,就只有171人从西藏,经尼泊尔进入印度。2015年这个数字更只有85人。最近三年,我听说跨越边境已经完全不可能。这当然还需要进一步核实确认。
尼泊尔的政策也很明确:绝不允许任何可能引发与中国关系紧张的所谓“分离主义”活动。于是,为达赖喇嘛庆贺生日的活动,或其它抗议中国西藏政策的活动都无法举行。
我并不认为,尼泊尔会将在境内出生的流亡藏人后代遣送回中国,但是,确实有过逃入尼泊尔的藏人被警方遣送回去的案例。联合国难民公约规定,不应当遣返那些可能会在原籍国被关进监狱的难民。流亡藏人就属于这一类。
我接触的藏人难民中,有些人即使有合法身份也缺乏安全感,因为中国在尼泊尔的影响力日渐扩大,而且越来越大。
法广:您刚才提到这些流亡藏人有一种恐惧。在这些尼泊尔流亡藏人中,这是否是一种可以时刻感觉到的恐惧呢?
K.B:我觉得是这样。总之是我在当地的感觉。即使不是恐惧,也是一种不安。我没碰到任何一位藏人对我说,在这里生活很好,可以安居乐业。完全不是这样。中国的影响在尼泊尔随处可见,无论是越来越多的中餐馆,还是中国商店,还是名目繁多的中国广告牌。40年前我去尼泊尔时,那里根本没有中餐馆,也完全看不到中文广告牌。如今,有些街区完全就是中国城。中国影响力扩大在政治层面的一个表现是:中国在胡姆拉地区修建村庄时,反对党群起反对,但政府闪烁其词,躲躲闪闪。拒绝评论。
倘若十四世达赖喇嘛意外离世……
法广:藏传佛教精神领袖十四世达赖喇嘛已经八十多岁。远离达兰萨拉的尼泊尔流亡藏人对达赖喇嘛的继承人问题是否关注呢?
K.B:所有藏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包括在法国的流亡藏人。因为到目前为止达赖喇嘛对其继承问题一直表态模糊。很多记者、信徒、学者都曾提问。但他每次都说,他身体很棒,会很长寿……我想他肯定对此有所安排,只是从未正式对外披露。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倘若他意外去世,会发生什么。
但我们知道中国政府方面会做什么。他们已经公开说过。2007年,中国宗教事务局就颁布规定,藏传佛教活佛转世需要获得政府的认可认定。11世班禅喇嘛被称作是中国班禅喇嘛,因为达赖喇嘛认定的班禅喇嘛转世灵童1995年被中国当局绑架失踪,而中国政府承认的班禅喇嘛又得不到藏人的认可。在藏传佛教传统中,班禅喇嘛地位在达赖喇嘛之后,他们彼此相互承认。中国政府控制自己认可的班禅喇嘛,就可以借助他来册立自己挑选的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因此,倘若14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在藏区之外转世,那未来就会有两位达赖喇嘛,一位由中国政府认可,但藏人会置之不理;另一位则是在藏区之外,为所有藏人接受的达赖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