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8 July 2020

【清算教育】居港廿年外藉教授被迫離港:不捨呢度嘅人、水、島嶼

(獨媒特約報導)一年前,人們一邊說著害怕「秋後算賬」,一邊誠惶誠恐的站了出來,上街、罷工、抗爭。一年後,社會抗爭氣氛轉淡,白色恐怖隨《港區國安法》無聲來臨,「秋後算賬」悄然開始。

教育界是首當其衝的行業之一。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下,教師連在課餘時間,也得小心翼翼:說一句「敏感」的話、like一個批評政府的帖子、參與一次合法遊行,已有可能令他們失去工作。

《獨媒》訪問了多名因政治立場而收到投訴、或遭校方打壓、甚至失去教席的老師。中學通識老師、教學助理、大學教授,紛紛躲不過這場風波。在《國安法》下,他們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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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Jeff都會參加七一遊行。每次,他總是腳步堅定地走入維園,風雨不改,一定會走到終點才離開;今年是他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還未完成遊行已經決定離開。

7月1日早上,他一覺醒來,從新聞得知《國安法》正式來臨。臨出門口前,他有點猶疑,腳步開始漂浮;掙扎了好久,他終於踏出家門,但每走一步也小心翼翼。遊行中途,警方開始拘捕市民,場面開始混亂,Jeff只遊行了3小時,但已決定離開。對於《國安法》,他的恐懼源於未知,「政府鍾意點就點,根本就無準則,唔知幾時做咗咩會犯法。」

明明,他還記得2003那年,自己站在維園等候出發遊行,等了很久。「嗰日嘅天氣,就好似今年7月1日咁納悶。唯一唔同嘅係,嗰日好和平,示威者和警察都無用暴力,後來董建華收回《23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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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ff是化名。他也堅持不肯上鏡,只許我拍攝他的背影。他來自美國,自90年代來港後,一直在本地大學任教政治哲學至今,期間一直熱心參與香港社運。但自從他去年在一次遊行中接受媒體訪問後,突然被學校以「需節省開支」為由取消任教課程。

滿頭白髮的他,只好淡然離開曾任教超過26年的校園。在失業和漸失自由的陰霾下,他終究選擇移民離開,「我係香港人,如果有得揀,我唔會走。」

90年代來港 傘運時於金鐘授課

6月某日,我在高等法院外碰見Jeff。那天是社工劉家棟申請保釋的日子,天氣很熱。他獨自站在天橋上,焦急地看著囚車位,一邊等待劉家棟出來,一邊不時問道:「佢出嚟未?」警察在旁邊經過時,Jeff突然笑著向他舉起五一手勢。

然後,他滔滔不絕的說起自己的經歷。20多年前,他因發表了一份研究,得到本港大學的工作機會,從此開始在香港的生活。初時,他對香港不算太熟悉,但會參與聲援內地維權律師或幫助難民的遊行,「嗰陣做咩,學校都唔會理。」

多年來的香港社運,他從未缺席。2012年反國教前,他有一段時間離開了香港,到菲律賓探望留學的女兒。回來那天,他驚訝眼前的香港不再一樣,「我返嚟見到穿著白色校服的女孩坐係街頭上,呢一切都難以置信。」2014年七一遊行結束後,學聯和學民思潮在中環遮打道預演「佔中」,多名示威者通宵留守於遮打道靜坐,至翌日清晨一一被捕。Jeff趕到現場度嘗試尋找他的學生,但找不到。後來雨傘運動爆發,許多教授在添馬向學生授課,他是其中一個,「我們係做緊一個教授應該做嘅事。」

校園彌漫白色恐怖 「批判性思考」課程遭取消

後來學校換了校長。新校長處事時總是處處迎合、避免得罪政府,Jeff覺得學校開始把內地那套「七不講」的做法融入校園,禁止教師在課堂討論普世價值、公民權利及公民社會等議題。「我嘅課程係教學生批判性思考、世界公民等等,但係學校唔想我教。」教職員參與社運的限制亦隨之而增加,「當時無人阻止我,但學校講明唔准參加。」

他觀察到一股「不要談論政治」的恐懼,在大學裡越來越明顯。近年,校園裏的教授對管理層變得順從,「大家都不再談政治、不再談話。無論係哪邊立場嘅教授,都變得疏離。」白色恐怖,他形容是政府令人們之間害怕談話、寫字。Jeff無奈感嘆:「有啲外國同事,只係因為未搵到更好嘅工作所以先留係香港,佢地會覺得我好蠢,話我做咁多野對我嘅工作都無幫助!」

Jeff亦發現,有內地學生在他的課堂上當「間諜」,監察著他以及其他學生的言行。他想起以前東德的國家安全機構史塔西,「國家有每個人的檔案,人們之間都互相監控。」

Jeff設計的課程,大多是關於「批判性思考」及「道德」。去年,學校卻突然取消課程,用科學科目取而代之。對此,他覺得無稽,皺起眉頭道:「學校話唔希望學生學習道德。」對Jeff而言,任教長達26年的課程被取消,就像奪去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一邊說、一邊緊握雙手:「佢哋拎走咗我最重視嘅野,我真係好鍾意教書。」除了傳遞知識,他一直很著重學生的心靈,「我會輔導有情緒問題嘅學生,有啲想自殺,我都會同佢哋傾。」

因失業決定移民:最不捨香港的一切

Jeff的妻子從不喜歡他參與社運。看見丈夫因此而失去工作,她常把這句說話掛在口邊:「你有家庭嘅負擔,但仍然去掂政治,宜家無人會幫你。」她覺得香港不是他們土生土長的地方,即使留在這裡也改變不了甚麼。

在香港,妻子是Jeff唯一的親人,有時候他會感到無所適從——生活不只是一個人的事,他知道妻子其實是為他心痛,「佢好驚我出去比人拉,我自己都驚,已經唔係會唔會比人拉,而係幾時比人拉。」事實是,《國安法》通過後,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份窒息感。訪問期間,他不時左顧右盼,有人路過時會刻意降低聲線,甚至先暫停;他對身邊的人很敏感,時常上下打量著他們。

離開,是許多港人近年認真思考的問題。根據政府統計處數字,去年香港居民淨移出達29,200人,創七年新高。《國安法》在今年7月1日通過後,英國外交大臣藍韜文亦即宣布,將為約300萬持合資格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的香港人提供「獲得公民身分的途徑」。根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英國外交部內部估計未來5年會有約20萬名持BNO港人移居英國。

Jeff離職後找過不同的工作,但都沒有回音。失業加上自由逐漸失去,令他最終也決定成為移民潮的一員,移居菲律賓與女兒生活。

「本來今日我已身處菲律賓。」他原定於6月尾搭上飛往菲律賓的航班,但因為疫情而拖延至今。我問他離開後最不捨得甚麼,他看著維港,眼睛泛起淚光、聲音也不住氈抖:「呢度嘅人、水、島嶼⋯⋯所有嘅回憶。」

他的答案愈數愈多。最不捨的,是這26年來的一切。

運動中最難忘的事:與示威者喝的一口啤酒

Jeff說自己比誰都要熟悉港島的路,他邊走過天橋邊懷緬著:「以前放假,我會黎呢度買杯Starbucks咖啡。嗰陣未有呢場運動(反送中),我都唔知美心太子女係邊個。」

直至去年,他不再是在天橋散步,而是在警察四方八面圍捕下,跟著其他示威者逃跑到天橋。逃跑以後,他和示威者走到偏僻無人的街上,喝著清涼的啤酒,他說那是運動中最難忘的事,他永遠記得那一口啤酒,「飲住啤酒嘅一刻,想像唔到原來上一秒仲係度逃命。」

Jeff每次遊行回家後,都會把每個畫面一字一句寫在厚厚的日記本上,不論將來踏足哪處,他都會把日記帶在身邊,希望即使漂洋過海,在這個家的回憶永不被海水沖淡。

記者:趙苡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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