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 David Brennan
發表日期:2020年6月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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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tt Spencer 為《新聞週刊》繪製的插圖 |
今天的香港維多利亞公園可能將空無一人,與去年,前一年以及前28年不同。 通常在6月4日,公園裡到處都是紀念1989年天安門廣場屠殺的人群,這可能是自半個多世紀前毛澤東去世以來中共最臭名昭著的單一暴行。
香港和澳門--中國的兩個半自治地區--是中國唯一被允許紀念一個黨試圖從國家記憶中抹去的事件的地方:數百名,也許是數千名民運人士被中國士兵殺害。但今年,香港當局首次拒絕批准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辦活動。他們提到了對冠狀病毒的擔憂。不過,對於民運人士來說,這次的取消預示著香港的黑暗未來,北京不顧群眾抗議和國際譴責,將意識形態控制延伸到這個前英國殖民地。
民主派人士已經預見到了言論和貿易(相對)自由的香港的終結。 就在上週,中國立法者批准了國家安全立法草案,該草案將有效地將處於動盪地區的反北京異議人士定為犯罪。
隨著立法在中國共產黨的年度會議上獲得批准,中國橡皮圖章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爆發了掌聲。 香港人再次走上街頭,繼續對抗大陸侵佔的漫長而失敗的鬥爭。
香港的困境影響深遠。面對北京不折不扣的專制主義向超級大國地位邁進,懷疑中國的人正在凝聚起來,他們警告說,香港現在所面臨的,就是其他國家--首先是台灣--將來可能面臨的挑戰。
在經歷了一年的反政府動亂和民主運動之後,預計將在9月之前出台的國家安全法將針對該市的分裂、顛覆、恐怖主義和外國干涉。反對者說,這標誌著 "一國兩制 "協議的終結,該協議給予香港比大陸更多的政治自由。
管轄1997年殖民地移交的《中英聯合聲明》說,香港的生活方式和資本主義制度將一直保持到2047年。但是,國家安全法將大大縮減這一時限。
羅冠聰--現年26歲的親民主組織香港眾志 Demosisto 主席兼聯合創始人,也是2014年"雨傘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告訴《新聞周刊》,國家安全法將"基本上摧毀'一國兩制'" 。他說,這代表了北京 "壓制所有異議人士 "的努力。 "如果我們在香港,而且他們施加同樣的效果,那將是香港自由的終結。”
羅冠聰說:“我們將步入一個'一國一制'的香港。”在這裡,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和思想自由不再受到保護。
根據香港的《基本法》第二十三條--事實上的憲法--本地立法者必須通過立法,禁止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和顛覆中共。香港的立法會曾在2003年試圖這樣做,但大規模的抗議活動迫使立法者擱置該計劃。
這場爭議最終導致行政長官董建華在2005年因為國家安全法案的失敗,加上其政府對SARS大流行處理不當受到批評而辭職。
現在--在COVID-19大流行的掩護下,中共正在規避地方代表。立法會議員、親民主的公民黨領袖楊岳橋對《新聞周刊》說,北京批准法案標誌著自由香港 "終結的開始"。
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在5月29日給香港人的信中說,香港“已成為國家安全方面的一個巨大漏洞,香港的繁榮與穩定受到威脅。”
當被問及對國家安全提案的擔憂時,林鄭月娥的辦公室向《新聞周刊》指出,她在6月2日提出,正在制定的“非常合法”的立法是為了“保護國家安全,同時也是為了保護香港。”
“沒有人可以對北京說不”
中國駐華盛頓特區大使館沒有回應《新聞周刊》的置評請求。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批准該提案後,中國總理李克強表示,該法案是以 "香港長期繁榮穩定 "為前提設計的。
但在立法會大樓內--去年的抗議活動中,立法會大樓被抗議者攻破並洗劫一空--民主派領袖楊岳撟說,這項立法“將奪走香港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楊岳橋說,立法會的民主派少數派多少有些無奈。 "在實施這項法律時,沒有人可以對北京說不。立法會在這裡基本上沒有任何作用。"
鑑於特朗普總統與中國國家主席和中共領導人習近平之間複雜而矛盾的關係,目前還不完全清楚特朗普政府會對北京說什麼。特朗普將自己定位為對北京強硬的人,採用了與之相匹配的言辭和關稅,並將COVID-19疫情歸咎於中國--此前他先是誇讚了中國對這一疾病的處理,同時還自豪地宣稱習近平是他的“朋友”。
特朗普最初稱讚中國對香港抗議活動的回應“相對非暴力”。 總統說,習近平的行為“非常負責任”。 幾個月後,特朗普表示,他的政府與香港活動人士站在一起,並簽署了捍衛反中共遊行者人權的立法。
美國長期以來一直賦予香港“特殊地位”,以使其成為全球商業中心,而美國公司則依賴香港作為開展業務的方便之地,並成為通往中國大陸的橋樑。 如果華盛頓為回應北京的舉動而撤銷香港的特殊地位,則可能損害香港的經濟活力以及香港與美國之間每年380億美元的貿易額。
但是美國的壓力並沒有阻止中國加強對香港的控制。 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法律和政治專家雅克·德利斯爾 (Jacques deLisle) 說,新立法是“二十多年來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的東西的極端版本”。
德利斯爾說:“[這是]一個質的更壞的發展,香港的自治權及其與大陸的區別性被長期侵蝕的趨勢。”。他說,不管是證明習近平越來越有信心,還是擔心香港動盪會威脅到中共,這條法律“對'一國兩制'和香港的民主自由價值來說都是個壞消息”。
對於那些為將中國帶入國際大家庭而投入了數十年努力的外交官、商界領袖和其他人士來說,這也是一個壞消息。總部位於美國的香港民主委員會常務理事Samuel Chu 對《新聞周刊》說,這部法律 “終於打破了中國正在以某種方式發生變化這一觀念的神話,這是結束假裝的標誌。”
“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中共批准國家安全法,促使香港街頭出現新的抗議活動,去年很多周末,香港街頭都在防暴警察和抗議者的戰鬥中被煙霧和催淚瓦斯籠罩。過去一周,儘管出現了流行病,但大批示威者還是聚集在一起,再次遭到大規模逮捕和暴力。
香港政府和北京政權拒絕了示威者幾乎所有的要求。當局將他們打造成受外國行為者指使的 "恐怖分子",試圖使他們的冤情失去合法性,並向國內和國際受眾證明嚴厲起訴的合理性。
一些反政府抗議者採取了自己的暴力手段來應對警察的暴行,不過他們仍然是數百萬和平遊行者中的極少數。更為極端的活動家可能會把國家安全法當作暴力是他們現在唯一選擇的證據。 "任何事情都不能排除,"楊岳橋說,"尤其是當香港人已經被推到邊緣的時候。"
羅冠聰預測,重拳出擊的警務行動可能會減少游行者的數量,但很可能使那些繼續上街的人變得激進。
羅冠聰本人已經因為他的工作在中國監獄裡呆過。一些活動人士為了躲避迫害,逃到國外的美國、歐洲或台灣,使反北京運動有可能像天安門廣場抗議活動後那樣,不得不到國外去生存。
但國外的抗議活動不如國內有分量。中共可怕的審查制度控制著公民的所見所聞。流離失所的香港活動人士可能會成為國際頭條新聞,但他們的同胞卻看不到他們。
羅冠聰說:“像我們這樣的民主活動人士將是第一批被起訴的人。”不過他強調,“我一定會留在香港。”
23歲的周庭是另一位在雨傘運動中嶄露頭角的香港眾志聯合創始人。她是去年被逮捕的人之一,和羅冠聰一樣,一旦國家安全法實施,她將在目標名單上首當其衝。
周庭告訴《新聞周刊》說:“實際上有一種強烈的絕望感。”許多香港人可能會嘗試離開。 事實上,在國安法公佈的第二天,谷歌搜索 "移民 "和 "台灣 "的境內搜索量就大幅躍升。
但周庭並不在尋找其他地方的人之列。即使她想這樣做,去年被捕後也被禁止了出國旅行。 她說:“與如此強大的政權作鬥爭絕非易事。” “但是我真的很想留在這裡做點事情……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戰。”
最近一次的民主運動設計上是分散式的,抗議者採用了李小龍的 "如水 "理念,這是他在1970年代的美國電視劇《盲人追兇 (Longstreet)》中的武術教學角色李宗所創造的。
教官對學生說:“要像水一樣,沒有恆常的型態,也沒有不變的形狀。” “現在你把水倒進杯子裡,它就成了杯子。倒進茶壺裡,就成了茶壺。水可以流動,也可以蠕動,可以滴落,也可以撞擊。成為水吧,朋友。”
該策略使無領導者的團隊能夠移動和適應,對警察的行動做出快速和不可預測的反應,並在Telegram等安全消息應用程序上自發地做出眾包決定。
這使得警方無法通過逮捕特定領導人來斬斷動亂。這種靈活性可能會幫助民主運動在中國的鎮壓下存活下來,Samuel Chu 預測,中國的鎮壓將是 "立即而迅速的"。
香港所享有的相對自由,刺激了一個活躍的公民社會,而言論自由和獨立的司法機構則支持了一個充滿活力的商業領域,使公司和投資者熱衷於開展業務。國家安全法可能會損害這些自由,從而損害香港的價值。這也會傷害到中國。
香港為大陸人提供了在國內無法獲得的教育、休閒和經濟機會。 例如,每天有超過27,000名兒童越境上學,在一個更類似於英國而非中國的教育體系中學習。
每五名訪港遊客中,就有四名來自大陸。中國的購物者是衝著昂貴的手錶和高級時裝等國際奢侈品來的,還有像嬰兒奶粉這樣的香港日用品,一直被認為比內地品牌更安全。 (嬰兒奶粉非常受歡迎,以至於香港當局不得不對遊客可以帶回家的數量加以限制。)
儘管去年發生了動盪,但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內地投資者還是向香港股市投入了近200億美元,不過近幾個月來,在中國經濟放緩、冠狀病毒大流行、與美國的貿易緊張局勢以及現在香港可能出現更多不穩定因素的情況下,中國買家已經從該地區的房地產市場消失。
楊岳橋說,香港的獨特性顯然對大陸有吸引力,但北京決定更看重一致性。他說:“他們不再珍惜這座美麗的國際城市。”
“花了一個半世紀以上的時間才建立起這個名聲。而自由,當然是一切的基礎。現在,如果您試圖奪走這種最寶貴的自由的任何一部分,國際社會將不再相信香港的獨特性,香港便會消失。”
與1997年英國人交出控制權時相比,這座城市在中國經濟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因此北京更容易消化損失。當時,香港的經濟總量相當於大陸的18%。現在,這個數字已經跌至接近3%。儘管如此,它仍然是全球主要的金融中心之一,漆咸樓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智庫派駐香港的高級研究員蒂姆-薩默斯(Tim Summers)表示,“這種地位不容易複製。”
他說:“香港絕對是對中國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我認為中國領導人確實意識到了這一點。”
國家安全法可能會嚇怕那些一直樂於把錢帶到香港的企業和投資者,他們對在中國進行交易的擔憂因“一國兩制”的承諾而得到緩解。 但是,德意志銀行亞太區首席經濟師邁克爾·斯賓塞(Michael Spencer)尚未看到任何令人擔憂的跡象。他告訴《新聞周刊》,,儘管經歷了動蕩的一年,“但我認為,並沒有大量的人認為政治局勢足以使他們想要離開香港,我還沒有看到機構離開。”
斯賓塞說:“我認為沒有立即的威脅。” 但是,如果人們開始感到“無法公開談論公司,無法公開談論經濟,那麼投資者就會到其他地方去獲取這些信息。”
斯賓塞說:“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未來,這個問題的核心是,人們在什麼時候會認為信息和市場信息的自由流動受到損害,並開始到其他地方做生意。”
外國投資減少意味著香港的資金減少,在那裡生活的人的機會也就更少。這也意味著香港對全球商業和國際社會的重要性降低,使其他國家繼續為其說話的可能性降低。
今日香港,明日台灣?
在北京的理想世界裡,中共可以將香港政治收歸囊中,同時還能讓香港的金融繁榮。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就有可能讓反對派變得根深蒂固,或者讓民主運動在一些人已經稱之為新冷戰的局面中成為美國的武器。
美國總統特朗普已經表示,美國不再認為香港自治,為限制貿易甚至制裁打開了大門。他沒有詳細說明任何已計劃的變更或是變更生效的時間表。
在懲罰中國和傷害香港人之間,華盛頓將不得不謹慎行事--這通常不是一個與特朗普政府有關的詞彙。 薩默斯說:“香港將遭受比整個中國更大的痛苦。” 事實上,對香港的貿易行動甚至可能會使香港更接近中國,並加深其對大陸的依賴。
美國公司也可能受到影響。香港美國商會本周公布的一項調查發現,在香港180家受訪的美國公司中,有超過80%的公司對國家安全法“非常”或“中度”關注。但仍有70%的人表示,他們沒有搬到其他地方的計劃。
香港只是中國與西方關係日益惡化的一部分。在新疆對穆斯林少數民族的鎮壓、在台灣問題上的劍拔弩張、南中國海的緊張局勢,工業間諜活動以及仍在持續的冠狀病毒大流行,都損害了北京的地位。
目前在華盛頓,兩黨已經達成共識,必須解決中國問題。在特朗普借對華疑慮為其競選充電之際,前副總統拜登正試圖加強其對北京的強硬立場。
活動人士對國際社會對北京的批評日益增加感到高興,Samuel Chu 說,他把這形容為華盛頓的 "對華打獵季節 (Open Season)"。 "我們不認為單單一個香港問題就能夠使中國轉向和改變。” 他說。 “我們正在利用香港問題--而且一直致力於利用這個問題--以求推動和追究中國的責任,並儘可能掲露中國的各個方面。”
對國際社會來說,台灣是另一個迫切的問題。這個民主島國位於中國沿海80英里處,隔著台灣海峽。它從中國內戰中被中共打敗的國民黨力量的最後一個堡壘中脫胎而起,70多年來一直不受北京控制。中國認為台灣是一個叛逆的省份,並一再聲言要在台灣島建立共產黨統治,作為其 "一個中國 "政策的一部分。
但是,在美國的強大軍事支持下,儘管國家地位沒有得到美國的官方承認,台灣拒絕了北京的“一國兩制”統一提議,警惕地看著中國對西藏和新疆等反抗地區的壓制,而香港也在落入同樣的境地, 台灣可能是下一個。
今年1月,台灣總統蔡英文--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民進黨領袖--當選連任,這讓北京方面很是惱火。台灣駐美最高外交官高碩泰大使對《新聞周刊》說,香港的經驗證明 "一國兩制 "是 "錯誤的,是完全失敗的,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中國一再聲言,如果有必要,將以軍事手段解決爭端。中國將軍、聯合參謀部主任李作成上週表示,如果失去和平統一的可能性,軍方將“採取一切必要步驟,堅決粉碎對台灣的任何分裂主義陰謀或採取的行動”。
駐紐約的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台灣在美國的代表機構之一)拒絕對香港國安立法發表評論,不過指出,蔡英文5月在推特上表示,台灣政府和人民"團結一致,支持香港與普世民主價值"。
關於國家安全法,以及中國對香港蠶食鯨呑的抗爭,似乎已經失敗了。
羅冠聰說說:“我並不盲目樂觀,我認為未來確實黯淡。” “但是,如果我們連一點希望都沒有,那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也不會反抗。”
香港的活動人士計劃在今天舉行小型活動,紀念天安門廣場的悲劇,並為未來堅定自己的決心。 維多利亞公園可能看上去空無一人,但示威者及其運動仍未消失。